第163章 承載愛的幸存者
馮恩曼的確是現階段,唯一一個有可能了解到簡一一記憶的人。
或者說,知曉簡一一最大秘密的人。
因為這一刻,簡一一已經在囈語影響下,囚困在那段記憶裏。
當手指觸碰到簡一一的額頭,進入到簡一一識海裏的時候,馮恩曼仿佛一個觀影人,觀看著簡一一童年時最難忘的一場經歷。
囈語會讓一個人生出怨恨與不甘。
馮恩曼要做的,就是讓怨恨與不甘,強烈到足以扭曲記憶。
而一旦記憶扭曲,整個人都會改變。
這是一種蝴蝶效應。
如今,馮恩曼要做的事情,就是尋找到一個突破口。
他本不可能如此順利的進入簡一一的識海深處。
這件事他嚐試過一次,但上次,就立刻引起了簡一一的警覺。
不過這一次,馮恩曼也沒有膽怯。
因為司馬懿的最後一環,如果問題出在他這裏,他肯定也活不成。
落在司馬懿手裏,是會連自我都失去的。
相較起來,比起簡一一有可能是“請君入甕”的一個局,他更害怕自己沒能接好司馬懿的這個後手。
馮恩曼很冷靜現在。
他沒有莽撞的出手,而是認認真真的感受著記憶。
仿佛要與簡一一感同身受。
他要找到簡一一最絕望的一刻。
……
……
簡一一並不是臨襄市本地人。
他來自臨近連慶市的一個不太多人了解的區縣。
大多數舊歷者都有經歷苦難和絕望的一天。
那是第一次成為舊歷者,被舊歷所選中的時候。
不過簡一一不是的。
成為舊歷者那天,對於簡一一來說,雲淡風輕的。
他感覺到的,隻有刺激。
簡一一總是這樣的,似乎應對一切問題都遊刃有餘。
似乎隻是出於興趣使然去做的事情,就能夠做得比絕大多數人要好。
以至於,藍彧總是覺得,簡一一沒有竭盡全力的拚勁。
這樣的人,一定是沒有經歷過生活的遺憾的。
可事實並非如此。
……
……
與所有人想象中不同,當簡一一加入公司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貴公子的形象。
假如出去掉那些紋身的話。
簡一一不缺財富,這一點,同樣身為富豪的藍彧非常有感觸。
但簡一一小時候,並不是很有錢。
那個臨近連慶市的縣城,在簡一一童年時,甚至還有些落後。
用現在的話說,頗有一種城鄉結合部的感覺。
龍夏是一個飛速變化的國家,如今的人們,吐槽著人情味的缺失,但也有那麽些年,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很親近。
簡一一的父親,叫簡衛東,名字是那個年代很普遍的名字。
母親的名字叫蒲心悅。
父母都是縣城的老師,母親是語文老師,父親是體育老師。
期待孩子各方麵都能拿第一,於是名字也不講究,就叫簡一一。
簡一一也的確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從小就是孩子王,從小就展現出了能讓每個人都感覺得到的天賦。
“這孩子要是多學幾天,我這木匠都得丟飯碗了,瞧他做的小板凳,這我拿去賣,鐵定客人喜歡。”
“蒲老師,您家一一可真是厲害,哈哈哈,前幾天我不是給我家那小子織圍巾嘛,您猜怎麽著,一一在今天給我送了條圍巾,說是看著我前幾天在織,於是跟著做了一條。這孩子真是的,打小就是學啥都會,一學就精,來來來,您看看這圖案……”
“簡老師,聽說一一又考了滿分?我聽說,城裏的學校來跟您溝通了吧?這個是咱們縣的光榮啊!說是要參加個啥奧什麽皮克的。對對對,奧林匹克!這孩子將來一定很出息!”
“小麼麼,來來來,爺爺給你帶來了叮叮糖,謝謝你上次給爺爺修好了收音機,沒了它,爺爺可沒法活啊,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在誇簡一一。
小賣部的李大爺,縣裏的木匠譚師傅,經營飯館的覃大媽,開貨車的劉師傅……
那些年,與簡一一生活在一起的人,並非隻是如今單元樓裏不知姓名的業主們。
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街坊鄰居。
簡一一也有個可愛的外號,叫麼麼。
當然,隻有年齡大一些的人會這麽喊。
大家都愛簡一一。
因為簡一一的優秀,足以讓每個人都意識到——這孩子不簡單。
覃大媽常常會免費招待簡一一吃一些好吃的,所以在織圍巾的時候,簡一一觀摩著,尋思也送給覃大媽一條,他一看就會,幾天後,就自己直出來一條。
譚木匠當初給簡一一做了一把木頭劍,讓簡一一覺得有意思,於是自學了幾天,他做了一個手藝比譚木匠略差幾分的小板凳。
李大爺守著自己的小賣部,是縣城小學裏,孩子們眼裏的聖誕老人一樣的存在。
因為小賣部裏除卻文具,最多的還是零食。
而李大爺總是會給簡一一帶來好吃的叮叮糖,所以在李大爺的收音機壞了的時候,簡一一便尋思,自己拆開收音機,給李大爺修好。
為此,他問了父親的同事,善於修理這些東西的一個數學老師。
這位老師聽說簡一一要拆開收音機,學怎麽修收音機的時候,還覺得是天方夜譚。
直到他發現,衛東家的孩子,真的能做到將拆開的複雜零件,原樣裝回去時,才明白這孩子天賦異稟。
這就是簡一一的天賦,一看就會,一會就精。
不拘泥於任何事情。
比起從小被誇為天才的安倍晴明,或者說三島康城,簡一一的天才,不是那種大家眼裏高不可攀的天才……
他非常的接地氣,他學做飯,學雕刻,學畫畫,學女工,學修收音機。
他的學習成績自然是最好的,但偏偏,除了學校的老師外,沒有人會像稱讚三島那樣稱讚簡一一成績好。
因為簡一一的成績好,在所有人看來,似乎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這樣的人,就該成績好。因為他可以做好所有的事情。
除卻大人們,孩子也都愛簡一一。
不過簡一一並沒有帶著這些孩子們去做什麽了不起的事情。
簡一一隻是和他們能玩到一起。
爬樹,下河抓魚,滑鐵環,打麻雀,簡一一都是非常精通。
孩子們想要放風箏的時候,簡一一也能為他們做風箏。
簡一一的性格,實在是太溫和,和每個人都能非常好的相處,所以大家也不覺得疏遠。
但其實連小孩也知道,他們將來和簡一一,也許不是一路人。
簡一一會走到他們仰望都無法望到的位置。
是的,當年那個小縣城裏,每個人都這麽想的。
簡一一的街坊鄰居們,都覺得這個孩子以後不得了。
簡一一其實自己也能察覺到。
他內心,並非是沒有優越感的。
雖然日歷還沒有出現,雖然他還沒有脫離普通人的範疇,但內心的一點點小驕傲,的確是有的。
將來,他和大家夥的差距,還會越來越大。
等到他進入更好的學校,更好的生活環境裏,見識更為廣闊的天地後,他會成為大家遙不可及的人。
這是事實。
隻是簡一一又的確沒有覺得自己高高在上。
因為父親簡衛東,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簡衛東經常帶著簡一一去釣魚,去爬山,去騎行車到人跡稀少甚至沒有路的地方,有時候還跑去很遠的河溝裏洗澡。
體育老師的野,在簡衛東身上完全發揮出來了。
在父親的影響下,簡一一總是親近著自然。
父親在外麵那種隨性自然,讓簡一一很是喜歡。
“和天地相比,人多麽渺小啊。”父親簡衛東總是這麽感歎。
簡一一是有悟性的,他能理解父親話裏的意味。
即便年紀還小,卻也能捕捉到那種一閃而逝的敬畏。
所以他內心雖然有小小的驕傲,覺得自己是比其他人厲害的,但沒有到膨脹的地步。
當然,父親也有很狼狽的一麵。
在家的時候,母親蒲心悅經常會揪父親的耳朵:
“簡衛東,你看看!你爺倆是長不大嗎!我昨天才給你們洗的衣服,今天你倆就滾了一身泥!”
“簡衛東,讓你買個醋怎麽磨磨唧唧,我是使喚不動你了嗎?”
“姓簡的,你別耽誤我兒子學習!他這個年紀,就該多讀讀書,怎滴,你還想他以後跟你做體育老師啊!”
“煩死了,簡衛東,能不能不要襪子亂扔,我說了多少次了!一一要是跟你學壞了怎辦!”
“簡衛東!!”
印象裏,母親經常對著父親大喊大叫。
不過父親雖然看著狼狽,但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
有時候還會賤兮兮的對簡一一說:
“兒啊,以後找個溫柔婆娘,不然你的宿命,就是被老婆嫌棄,哈哈哈哈哈……”
說完這話,又是被母親一頓凶。
這便是簡一一童年的環境。
所有人都愛他,所有人都喜歡他。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天才。
但敬畏天地的爸爸,和略顯嚴厲的媽媽,並沒有讓簡一一成為一個自大自負的人。
盡管,他其實可以狂妄一些的。
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到簡一一讀初中。
因為簡一一的成績,一定會考到市裏最好的中學。
街坊鄰居們,也早都準備好了禮物。想著老簡家肯定得辦個升學宴啥的。
他們都等待著慶賀那一天的到來。
但那一天,沒有到來。
等待著簡一一的,是一場淒風苦雨裏的破碎。
戊子年,丁巳月,壬子日。四月初八。
這一天裏,發生了一件足以讓整個龍夏都落淚的大事情。
簡一一所生活的這個地方,叫汶縣。
在這一天,汶縣發生了地震。
有太多的災難描述,太多的感人的、悲傷的故事,都發生在這一天。
簡一一幾乎記得所有的事情。
地震發生在下午,樓宇傾斜崩塌,世界仿佛末日降臨。
恐慌迅速在人群中蔓延。人們尖叫著,爭先恐後地尋找掩護,跌跌撞撞地向室外奔跑。
玻璃窗戶啪啪作響,裂縫迅速在牆麵延伸。
簡一一內心被巨大的恐懼籠罩。好在這個時候,父親拉著他的手。
簡衛東一手拉著簡一一,另一隻手拉著蒲欣悅。
離別到來了。
那一刻,簡一一忽然想到語文課本上的描述。
一場離別到來了。他眼裏瞬間有了淚水。
父親的大手的確帶來了安全感,可簡一一的耳中,世界徹底變了樣子。
煙塵太大了,他什麽也看不見,他隻能靠聽。
他的聽覺從未如此的敏銳。
漫天的煙塵裏,他聽到了重物碾碎血肉的聲音,死亡的到來,甚至沒有讓人發出一聲哀嚎。
他還聽到了,收音機裏雜亂無序的聲音。李大爺哭著哀嚎,希望有人可以救救他。
但沒有人顧得上,簡一一可以修好收音機,但又如何修正一個人偏向死亡的命運?
他還聽到了,在大地嘶吼聲的間隙裏,聽到了覃大媽家裏,鍋碗瓢盆碎裂的聲音。
聽到了譚木匠家裏木料斷裂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一個人的脊椎被壓斷。
他也聽到了,金屬被巨石壓彎,駕駛室裏貨車師傅大聲哭泣的聲音。
其實他聽不到的。
那樣混亂的場麵,那樣喧囂的環境裏,隻有哀嚎與毀滅。
可簡一一就是感覺,離別簡單粗暴的到來,它的聲音是死亡的聲音。
那些愛他的人,正在被這個世界,不講道理的抹去。
他以為自己可以帶著小小的優越感,去接受他們的愛,直到很多年後才會迎來那種離別。
他期待著在那樣的離別到來前,自己能把在廣闊天地裏取得的榮耀,展示給這些童年裏的街坊們。
簡一一放聲大哭,他還沒有做好離別的準備。
而離別,遠不止如此。
天空有巨大的陰影。那是某個巨大的物體在落下。
死亡的黑暗落下時,隻給人短短的一瞬間去反應。
在這一瞬間裏,那個吐槽著自己的宿命是被老婆嫌棄的男人,沒有一句話,本能的將自己老婆孩子往前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