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潢貴胄、皇子龍孫的趙肅睿自出生以來還從沒被人這般當麵指著鼻子罵過。
嗯,沈三廢不算,她和他互通心聲也罷夢裏相見也罷,都算不得是當麵。
偏他臉上仿佛被人拿朱紅丹砂之色反覆暈染,蘸了水的狼毫在點了一層又一層,生生將心裏的火氣沁的幹幹淨淨。
最後,他竟笑了。
不是慣常的冷笑,而是真真切切的笑意。
“姑母,你將沈三……沈時晴視作了自家的子侄,我也放心了。”
趙明音眉頭輕挑,看著站在燈下的玉麵年輕人。
趙肅睿生得好,兼具他父母之所長,又被上天鍾愛,精描細雕得用心。
就算知曉他爹娘是怎麽一對刻薄貪婪寡恩放縱的貨色,看著這麽一張臉露出了略帶悵然的神情,趙明音也會在心裏歎息。
她的語氣略有緩和:“沈時晴推行的三策,一為廣教化,二為清貪欠,三為整吏治。滿朝文臣沆瀣一氣,結黨營私,就算你重用不結黨的李從淵,他也隻是苦苦支撐,二十年,三十年,隻有一個一心向國不思結黨的李從淵是不夠的。”
在公主府中不理俗事,趙明音卻將朝堂裏的紛紜看得清楚。
大雍朝的皇帝最擅長的事就是養祿賊,殺功臣。
張玩是祿賊,貪官汙吏是祿賊,那些腦滿腸肥的藩王也是祿賊,常盛寧清查張玩一黨是功臣,趙肅睿就將他擺在刑部震懾朝野,從沒想過讓他活著從任上下來,李從淵就是趙肅睿準備的另一個“功臣”,等他披肝瀝膽二十載從貪官汙吏和藩王的手裏摳出了錢來,他又焉會善終?
大雍,似乎會有下一個常盛寧、李從淵,也會有下一個張玩、劉康永、趙集渠。
可要是有一日,大雍朝沒有了心中尚存清正的得力之臣,那就是張玩鬥張玩,劉康永鬥劉康永。
蒼生浩浩如海,卻要被這等人物攪弄翻覆。
唯有皇權如明日般高高在上,又怎知不會有金烏墜海、湯穀倒懸的那一日?
沈時晴當皇帝最可貴的,就是她知道自己手握何等權力,卻不在乎自己站得高不高,而是看著這世間還有哪個角落有晦暗角落不曾被照到。
趙明音的目光移到了趙肅睿頭上的那一點燈火上:“願意從零開始扶持女子入朝為官,又把那些從前被大雍辜負的忠正之臣重用起來,隻這兩條,沈時晴的氣魄就勝於你從前。我唯一所怕就是人死政息……你們移魂之後,千萬都好好保重身子,活得久一些,要是你拖累了她,你死前,我也得拿著鞭子抽你一通。”
趙肅睿心平氣和,撿起了那個被扔在地上的錦囊:“我知道了,姑母放心。”
也許下次見麵,這身子裏的人就又成了沈時晴。
趙明音再次看向趙肅睿,卻終究沒有說讓他走過來,就像他少時那般,摩挲他的脊背,笑著說讓他去跟自己府裏的侍衛操練武藝。
他們都姓趙,從落地就在權力的河流中央,有任何的機會,他們都會逆水走向高處——比一切溫情和親昵都更重要。
趙明音緩緩退出了殿門,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
“他終究是比你們都多了分運氣,也都多了分人氣。”行走在出宮的路上,她抬頭看著被暮色籠罩的金瓦鬥簷。
他們,她的父親、兄長,她的牢籠、枷鎖。
燈光下,趙肅睿仰著頭,將兩張紙拚在了一起。
兩張紙上錯亂的筆畫勾結在一起,成了幾個字——“長春宮畫軸”。
馬上就要用晚膳了,皇爺卻要去長春宮,三貓忙不迭地讓人去將禦膳換了地方送,又趕緊添了兩道新菜一並給長春宮的娘娘送過去。
一道是木蘭芽和鮮肉丁包的小餛飩,一道是蝦湯燒出來的蘿卜絲,自打進了正月沒兩天皇爺的口味就比從前刁鑽了不少,點了肉又不愛吃肉,吃菜也挑揀得不成樣子。
這兩道菜都是皇爺從前特意讓他做了給娘娘加菜的,還誇獎過,趁著娘娘在,皇爺說不定能多進點兒吃的。
親自捧著食盒往長春宮躥,三貓公公在心裏誇了自己一道兒。
趙肅睿到長春宮的時候,林妙貞卻不在。
留守的宮女戰戰兢兢,說皇後娘娘去了都察院。
“皇後娘娘”和“都察院”這七個字兒從自己的嘴裏說出來,那個小宮女都覺得渾身冒冷汗,趙肅睿卻不以為意。
權是他給的,林妙貞能拿住了才是合了他的心思。
坐在林妙貞的書房裏,趙肅睿一如既往地閑不住,猴兒似的到處扒拉著看,扒出一本《中庸》,又扒出了幾本《資治通鑒》,趙肅睿索然無味地砸了咂嘴。
沈三廢這家夥,在一個小院兒裏就教丫鬟小妾讀書寫字,到了宮裏還教起皇後來了。
隨手翻開了林妙貞寫的些文章,看見一張廢稿旁邊寫了一行“讀書苦讀書累讀書讀得隻想睡”,趙肅睿差點兒笑出聲來。
更多一些的是兵法書,隻看書頁和書繩就知道是被人翻爛了的。
牆上掛著弓劍,架上懸著皮甲、箭袋。
摸一把弓弦,趙肅睿就知道這弓是被人天天用著的。
“陛下。”
從宮外回來的林妙貞站在門口看著他。
趙肅睿轉頭,語氣驚歎似誇似讚:“四十斤的弓林姐姐你每日都拿來練騎射,隻怕都要不夠你用了吧?”
握把兩側有微微的漆紋,是弓被拉開至圓滿之後才會有的。
“這弓差了些意思,你愛用硬弓,我讓工匠去做一把五十斤的來,再配一些鷹羽重箭。有朝一日你在奉天門下百步穿楊,肯定能把那幫酸儒嚇死。”
想想那光景,趙肅睿就有些得意地笑了。
林妙貞也笑,她眉目垂下,直言說道:
“陛下,你廢了我吧。”
還想著怎麽嚇別人的昭德帝立刻自己被嚇了一大跳。
“林、林姐姐?”
“我帶著一群女官,幾乎要把燕京城裏能砸的門全砸了,能抓的人全抓了,什麽疑似貪汙,什麽屍位素餐,從前有了些許瑕疵的也都被我帶著女官們教訓了一番。眼下有大案壓著還好些,等著那些禦史言官回過神兒來,我大概也就成了呂雉、賈南風似的人物了。到時,你將我廢了平了物議,保了那些女官,也不枉我在這宮內宮外的一番闖蕩。”
說著說著,林妙貞抬起了頭,她的唇角帶著笑。
“至於你廢了我之後,給我找個尼姑庵,就當我在裏麵待著了。這紅牆內少了個皇後,外頭多了個浪蕩客,也挺好。”
江南的雨,塞北的風,遼東的雪,雲貴的花,她都想去看看。
從前她是為了趙肅幹活著,幾乎要把自己困死了。
以後,她是為了趙肅幹活著,也更是為了自己活著。
“趙小二,你別以為我是存心替你頂了罵名走,以後呀,這宮裏宮外的,你和沈時晴隻管糾纏去,我呢,就去過我的瀟灑日子。”
走到趙肅睿的身前,她一抬手,趙肅睿身子微微後仰。
林妙貞失笑。
“我一共打過你兩次,怎得你還記恨呢。”
“我哪裏是記恨?”趙肅睿有些氣惱,“我不過是……哼。”
林妙貞抬起來的手終於落在了趙肅睿的肩上。
“你呀,鍋裏燉上九九八十一天,那嘴也還是硬的,以後跟沈姑娘說話可萬不能這般了。”
“沈三廢那等人,在她麵前嘴硬,隻會讓她把心給戳爛,沒人比她更狠毒了。”
也曾有過心動和相守,林妙貞看著趙肅睿的樣子就知道他早就泥足深陷,出不來了。
她心中隻覺得欣慰和歡喜。
“你……”
“林姐姐。”趙肅睿皺著眉頭,看著被自己放在了案上的兵書。
“五十斤的弓,一個皇後拉開,也不過是給朝廷上那些廢物看看,一個遊俠、一個將軍拉開了,卻能驅賊禦敵捍守疆土護衛百姓。”
他讓林妙貞在宮裏又被困了七年,至此才明白,她真正應該去的地方是哪裏。
沈三廢,她一定知道的更早吧。
從她把林姐姐帶出宮的那一日起,她是不是就想讓林姐姐離開這裏?
心有所動,趙肅睿連忙說:
“林姐姐,沈時晴和交換回來之前放在你這的畫你趕緊拿出來。”
“畫?”
趙肅睿也不遮掩,隻將從兩個閣老那得了的紙條放在了林妙貞的麵前。
“沈三廢給朕出的題朕解了。”
語氣是輕飄的,神色是得意的。
林妙貞細細端詳了他的神色,好一會兒,她退開幾步,繞去了一個多寶閣的後麵拿出了一根鞭子。
“啪。”
隨著林妙貞躍起之後的一聲鞭響,一個細長的盒子從梁上應聲落地。
“這畫,沈姑娘之前說了,要麽是你拿著紙條來跟我要,要麽是我覺得煩悶難耐,二者有其一,就能給你了。”
趙肅睿將畫拿出來,徐徐展開,隻見畫上是一隻鷹,展翅飛向遠方。
他立刻得意了起來。
“我就知道,沈三廢她從來是顧念著旁人的。”
說話的語氣還有點酸。
哼,一幅畫都是給林姐姐的,隻有畫軸裏的東西是給他的,沈三廢還沒給他畫過畫呢!
看見這幅畫,林妙貞淡淡一笑,眼眶有些許的發紅。
趙肅睿這輩子都是她的弟弟。
沈時晴這輩子都是她的知己。
她永遠都不會忘了,因緣際會之下,那個女子披龍袍攜狂風,將她的一身陰霾晦暗盡數吹散。
遇到了趙肅睿是她林妙貞的人生大幸,遇到了沈時晴……大概是人間時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