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艾新的父親張沅澤在雪山衛生材料廠幹有三十多年,最初他中專畢業在廠子裏當技術員,因一句不合時宜的話被打成右派,受人欺辱和歧視,還下放魯山勞動五年。回廠後,廠裏什麼活都幹過,特別是那些最贓最累的工作,他忍受著這一切。1979年落實國家政策,他摘掉右派帽子,廠裏任命他當技術處長。他骨子裏有著倔強不服輸的基因。三年前,張沅澤夫婦前往月亮村看望兒子,提出他們廠子正在技術改造,可將淘汰的設備按廢鐵處理給月亮屯。當時童淩建議他來承包網套廠。張沅澤內心蠢蠢欲動,但怕國家政策有變,他和妻子多次與童淩溝通,最後以“技術下鄉,幫扶鄉鎮企業”的名義,承包下月亮屯村辦企業“網套廠”。
1988年一場搶購風讓張沅澤發了財,成就了他的事業,他要借助月亮屯的貸款實現自己年輕時沒有實現的理想。
“皎潔醫用材料廠”新址在農機站即現在的農機配件廠後麵,與配件廠一牆之隔,有兩個不大的生產車間,一個織布車間,一個藥棉車間。張沅澤放棄網套生產改為專門生產醫用材料,是因為他長期從事醫用材料生產,對本行業工藝熟知,另一方麵,醫用材料市場放開,市場潛力巨大,獲利豐厚。
現在廠子裏有二十多名工人,大多是張沅澤找來的退休職工,包吃包住。張沅澤還有一年才能從雪山衛生材料廠退休,現在他是該廠技術廠長,分管設備的更新。他之所以不願現在提前離開他所在的國營企業,是因為他想利用國營企業的技術資源和業務資源,另外他還可以帶著“幫扶鄉鎮企業發展”的高帽給自己搞宣傳。張艾新的母親趙靜茹負責財務,張艾新的姑父任四海負責後勤采購,張艾新的表哥王餘東負責生產,張沅澤沒有給張艾新安排工作,他內心一直瞧不起他這個兒子。張沅澤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南方一所大學當老師,二女兒現在北京上大學,就這一個小兒子不爭氣,高中都沒有上,還整天打架給他惹事。張艾新從小在老家跟著他姥姥姥爺長大,張沅澤認為兒子不學好,都是他們二老嬌慣溺愛的結果,弄得現在他管不了,也指望不上,於是他內心恨鐵不成鋼,一直不待見這個兒子。
在廠子裏,張沅澤沒有給張艾新安排具體工作,張艾新高興時在廠裏幹些雜活,不高興時回城同他的一幫哥們喝酒打牌。張艾新性格比較急躁,幹活喜歡三下五除二,幹完了事,最討厭磨洋工似得不緊不慢,因此,他在廠子裏遇見拖泥帶水的總想說上兩句,但又因障於他們年齡大,都是自己的長輩,隻得強壓著自己的脾氣,有一種“英雄無用武之地”之感。張艾新曾多次向他父親提出招年輕人進廠,都被張沅澤以“生手,還需培養。”而拒絕。這些阿姨阿叔都是在國營職場混跡多年的老手,她們看出張艾新心高氣盛的心態,曉得一旦得事,對自己混世不利,於是拿出自己最常用的伎倆——“挑撥離間”。
這天,張艾新看見一位阿姨拖泥帶水,將一包半成品拖拉在地,實在忍不住,說她兩句。沒想到這位阿姨卻來了氣,她瞪著眼睛對張艾新說:“整天水煮爛菜,吃不飽,幹活沒勁。”於是她把任四海買菜“以次充好,低價高報”的劣跡說了一遍。張艾新自由自在慣了,從不過問金錢,在廠裏吃飯也都是合口吃兩口,不合口出去買著吃,他雖然也聽到有個別員工私下議論飯菜不好,他同父親一樣,不太講究吃,也就沒往心裏去。當提到“以次充好,低價高報”,他就不能置之不理了。
這天下午打箱發貨,張艾新來包裝組幫忙,質檢張阿姨向他發牢騷說,這批棉花韌勁差,一個字“糟”。張阿姨是無錫人,五十年代初便從無錫來到新州參加新州紡織城建設。她挨個從身邊堆放的藥棉片上揪下一撮棉花,撇著南方不標準的普通話說:“棉花的好壞啦,看其纖維的長短,纖維越長越好。做藥棉的材料不需要好棉花的,但也得上等級。這棉花一看就不上等級,也不知吃多少回扣啦!”張艾新低著頭隻顧幹活沒有說話,但心裏卻憋著一口氣。
產品發走,張艾新溜達著來到堆放原棉的棉包前,他用力翻動四十多公斤重的原棉包,棉包皮布上果然印著“等外級”黑色字體,他又跑到清花機旁,翻動丟棄在牆角的舊包皮布,上麵有印著“六級”,當然也有“七級”。張艾新忿然地來到辦公樓去找他母親。
會計室在廠門口一棟紅磚砌成的二層樓二樓最盡頭,聘請的會計是兼職,一個月隻來兩次。會計室的門虛掩著,張艾新沒有敲門,推門而入,屋裏隻有母親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整理賬本。
張艾新走到他母親麵前氣憤地把他在車間聽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趙靜茹衝兒子笑笑輕柔地說:“這事你爸知道,你爸給他工資低。車間工人基本工資一般都是七八十,外加獎金能開一百二三,你爸隻給他五十,還沒有獎金。你爸說,他若在菜市場買,落不了幾個錢,若跑批發市場批,可以多落點,這種事擋不住,都是親姐弟,肉爛在鍋裏了。再說咱還借他家的錢呢,權當付利息吧。”
“啥叫肉爛在鍋裏?這叫低薪養貪!借錢給他利息,怎麼能拿貪付息呢?”張艾新兩眼圓凳,忿憤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