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吧。”蘇誠聽見袁峴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他環顧空蕩蕩的住處,摸了摸臉,知道自己作下決定了。
蘇誠31歲的時候,決定從王城回到自己原來的家鄉,孑然一身。出城的那段路已經被戰火排擠得麵目全非了,橋被炸斷,他不得不三番走進齊膝深的小溪裏。冰涼的溪水衝刷他走得起了繭的腳趾,疼痛在有些小魚的水裏溶解了,反倒不是件壞事。旅途的第五天,他看見了那座小鎮,紅色的屋頂出現在微黃的土地上就像太陽升起一樣真實。在他的夢裏,他能夠勾勒出這個地方的每一片磚瓦。一個與自己有些相像的不認識的小孩在鎮口閑逛,看見他來了,好像貓一樣哇哇叫著逃走。
他笑了,這才對嘛,這才是他最後該來的地方。
他喘著氣坐到長滿草的土丘上(連這個土丘的形狀都未曾變過)。身邊長了些向日葵,比坐下去的自己還高不少,也都對著夕陽看。他走了整整五天,腿酸得沒有感覺了。於是他決定休息一會兒,再去原來的木屋那裏走走。
他把包從背上卸下來,放到腿上。背包裏已經沒什麼行李了,但慶幸的是,記憶是一個沉重的包裹。
太陽正在下山。他望著水汽蒸騰的天際,喘息漸漸平複。
在這樣一個時刻人是不得不開始回憶的,就像齒輪轉動鍾樓打開那樣。他試圖回憶過去那31年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好像這樣做就能在記憶裏重新活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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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的某天他輟學了,那時候他是個11歲的小孩。從學校裏回家的路上,下起了暴雨,他沒有帶傘,所以從頭到腳都濕透了,布包裏灌滿了冷水和沒有用處的知識。
蘇誠翻過了鎮子前濕滑的那座小土丘,在石頭台階上出溜了一下,水杯掉到了坡下邊。離家不遠的路上,他看見地上躺了一隻貓,是那麼小,扁扁地攤成一攤。好像是被馬車碾過。於是他當下一腳深一腳淺地跑到不遠的田地裏去找溫禮,讓他也來看。他們用剛沾了泥的,髒髒的小手去摸貓髒髒的毛皮。發現它已經死了很久了。於是鄭重其事地把貓抬起來,放到公路旁的綠化帶裏,用葉子把它掩埋。
四隻細小的手在雨水和沙礫裏搗鼓不停,東扯一下尾巴,西扯一下腳,總算才決定了一個完美的入葬姿勢。按常理,死去的人會被體麵打理好安葬;而且那個都城裏來的女學生,也會撿起夭折的小鳥埋到土裏。貓應該也不差。很快,溫禮也淋得濕透了。這個過程花了他們半個小時。埋好了貓,輟學的事情就幾乎忘掉了。
等到太陽在雲層後邊閉了眼的時候,他和那個男孩告別,心情高興了不少。回到家裏。
沈逸照常不見蹤影,最大的哥哥照料著父親洛耀。
“怎麼渾身都濕了?還把手弄得那麼髒?”
袁峴掰著他的手指說道,於是他手上的泥也沾到了兄長手上。
父親生病了,所以說這句話的是他最大的哥哥。
兄長的真名其實不叫袁峴,而是叫戚戟。“袁峴”是在蘇誠第二大的哥哥沈逸出生後,出於開玩笑為他取的綽號。總之,到後來不管是父親,還是哥哥,還是鄰裏認識的人都開始叫他袁峴。以至於真名變成了一個內部人員才熟知的消息。
蘇誠被揪著手臂到池邊洗手,把手上沾的死貓的毛皮和著泥土衝到下水道裏。然後換上於的衣服。末了,他往兄長的臉上一彈,水滴精準無誤地掉進袁峴的眼睛。“臭小孩兒。”他感覺自己的屁股上被來了一下,笑著,一溜煙衝出洗手間。“去吃飯吧,誰讓你回來得那麼晚。”袁峴說道。在這一點上,哥哥和父親不一樣。
晚飯桌上沈逸也不在,他的椅子空蕩蕩地拉開在餐桌旁。蘇誠掠過那張空椅子,在旁邊坐下。
蘇誠的確是是正在長身體的男孩,他用缺了一顆乳牙的嘴巴嚼著盤子裏的肉,三下五除二咽下西蘭花,幾乎把湯汁也吸入喉嚨。用了幾分鍾就吃掉了飯,他看著父親碗裏一點兒也沒動的雞肉發呆。父親看了看他渴望的眼睛,露出一個淺笑,在袁峴無言的皺眉下把盤子推給蘇誠。
在吃掉父親的那份雞肉的時候,蘇誠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打量一眼洛耀,父親臉上紫色的飛蛾正在張開翅膀,昨天他的臉是凹陷的,今天則有一點點腫。他的嘴唇好像冬天裏挖出來的筍一樣又青又白,蘇誠依稀覺得這些事和自己的輟學有潛在關聯。其實,在他記憶的開端父親臉上就有那樣的紫斑,隻不過那時候是小片小片的不像如今那麼局促地聚售在一起,還往空氣裏隆起幾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