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過分完美的好事，不一定是好事。
阿鬼的信任並非手足情深的反饋，亦非患難與共後的特權，隻是被張牙舞爪的欲望蒙住眼後產生的一種魯莽。
種下欲望的人是我。如今欲望日漸壯大，蠢蠢欲動，使我忐忑不安。吳家石宅的平靜就像一隻輕飄飄的氣球，不知何時就會一聲爆響，四分五裂。如何保護這個氣球？——問題像一根繩子將我綁了起來，我接連幾天都困在民宿裏，眼一睜，問題就在那裏爬來爬去，時而在地上，時而在牆上，行蹤不定，寂靜無聲；眼一閉，腦海便出現妹妹的臉，一對惶恐的眼睛閃著幽光，直逼而來，震人心魄。
屋子裏真冷，我踩著陽光躲到了陽台。冬陽能幫人鎮定，也容易叫人動情。那熨貼的無私的撫摸讓人想哭，無聲地哭，你會忍不住想起生活中的許多恩情，想起它們如何驅走嚴寒，讓血液發熱，心裏就長出了綠色。
吳錢是正午時分過來的。那時我正在陽光下冥想，聽見有人喊：“表弟，表弟……”猛然低頭，發現一個笨拙的身軀站在樓下。那人身穿一件褐色軍大衣，下擺通至腳踝，肥大的腦袋被雷鋒帽緊緊扣住。盡管臉被兩片護耳裹得有些變形，我還是認出了他。是吳錢。吳錢抹了把鼻涕，朝門內望去，見沒人出來便將左手的一箱蘋果和右手的一籃雞蛋擱到了地上。他搓了搓凍紅的手，原地轉了一圈，然後目光停留在不遠處的白色大棚上。他看得十分專注，仿佛在看一幅畫，瞬間進入了心流，以至於李春從背後叫喚他時，身體倏地抖了一下。
吳錢倉皇提起雞蛋和蘋果，憨笑著說：“表弟，在家啊？”李春先是怔了一下，然後大聲回道：“哥，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
李春接過吳錢手上的東西，招呼他進了屋。沒過多久，李春便上樓來喊我了。我走下樓，見吳錢已立在樓梯口迎我，便問他怎麼來了。他說年關將近，要去鎮上采辦年貨，順道來看看表弟。
“說是來看我，其實是來看你。”李春拆台道，“進門就問舅子在不在。”
李春一說完，吳錢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連忙改口說：“都看，兩個都看。”
吳錢前後撒了兩次謊。他來民宿既不是看李春，也不是看我。他來是為了說事，說一件讓他惱火的事。屁股一坐下，話匣子就跟著打開了。
這件惱火的事，出自王麻雀之口。吳錢有兩個好友，一個叫王麻雀，一個叫李兔。他們時常一起喝酒賭錢，先是去飯店喝酒，喝高興了再去賭坊賭錢，賭高興了賭鬱悶了，最後又回去飯店喝酒。吳錢說，友情全在酒水裏，全在賭桌上。酒水一口悶，那是惺惺相惜；牌桌一條心，那是肝膽相照。某一次，三人贏了大錢，一時興起，燒高香跪蒲團結成了兄弟，發誓以後有酒同飲，有賭同往。
吳錢在魚塘輸掉十五萬的那個晚上，那兩位兄弟也在。他們全程都跟著吳錢。吳錢押大，他們也押大，吳錢押小，他們也押小。吳錢頭幾把贏錢時，兩個兄弟跟著一起風光，後麵牌局一落千丈，兩個兄弟也是皮開肉綻。兩個兄弟抱怨，賭了這麼多年，從沒遇過這麼邪門的牌局。他們見運勢不妙，勸吳錢及時收手，吳錢那時已經輸紅了眼，怒火攻心，再加上遇到一個願意借錢的鄉親添柴加薪，根本不聽勸，最後一把火燒得灰飛煙滅。那天晚上兩個兄弟被連累著各輸了四萬。
後來吳錢為了還錢，問阿鬼借了高利貸。之後這一年，兄弟三人照舊一起賭，不同的是，賭之前和賭之後的酒，吳錢沒有再喝。隨著還債日期越來越近，吳錢去賭坊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吳錢說，那兩個兄弟也算仗義，直言要是牌桌上贏夠二十萬，第一時間送到他手上。前天夜裏，王麻雀突然來石宅找他，一進門就問吳錢聽說了沒有。吳錢以為對方贏了大錢，登門履行諾言來了。沒等心裏泛起感動，卻聽見王麻雀一驚一乍地說：
“吳哥，小四川被人打了。”
吳錢當然知道小四川是誰。小四川也是一個賭徒，是他在賭坊的熟人。小四川兩年前帶著老婆來到鎮上，在玫瑰村租了房子。別人不清楚小四川具體幹什麼營生，他就像貓頭鷹一樣，白天睡覺，晚上活動。他的活動就是賭博。小四川還算是一個有節製的賭徒，不像有些人把賭坊當成家，每晚必到，他總是間歇性地出現，有時一個月出現一次，有時要隔個倆月。有人評價，小四川不貪賭，說明他對賭博的愛不夠深沉，頂多算個二流賭徒。
小四川去賭坊雖不算最勤，上了牌桌卻有自己的原則。其他賭徒賭錢，就是圖一個贏錢，坐莊坐閑無所謂，有機會就坐莊，沒機會就坐閑。小四川和他們不一樣，要來必須是坐莊，沒莊坐寧可不賭，就這樣幹站著。別人問他為什麼愛坐莊，他就說：
“人要成功，得掌握主動權。”
小四川坐莊，很少敗下陣來。他的莊有個特點，一開始總是運勢不好，連著往外送錢，等閑家的賭資越押越大，他又有如神助，把閑家一網打盡，最後贏得盆滿缽滿。起先大家都覺得小四川運氣好，牌桌偏袒新麵孔，小四川初來乍到，贏錢正常。後來時間久了，新麵孔變成了老麵孔，照舊大殺四方，大家又說小四川是本命年，紅內褲穿起來，祛黴運。大部分賭徒都是事後分析小四川贏錢的原因，分析隻是為了給自己找個台階，並非真的相信，小四川的莊他們是一個沒落下。也有一些賭徒，接連輸了幾次後，長了記性，見莊家位置坐的是小四川，選擇避其鋒芒，手插在口袋裏一動不動。這些長記性的賭徒，有的相信小四川，有的則漸漸起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