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南京的梅花開了。看著滿坡的碎瓣,想起多年前的往事。
那段時間,我的心重得像塊石頭。個中緣由撲朔迷離。症結有時近在咫尺,有時遠在天邊。有時起於過往,現於當下,有時恰恰相反。過往像印章,將當下咬出血,當下又像工刀,把過往啄成屑。仿佛一種時空交疊的錯覺,身體被拉長,拉長,再拉長,最後變成一卷紙,上麵寫滿了文字。
我時常想起一些人。他們與我在人生的褶皺處交彙,石頭撞擊石頭,發出命運的聲響。有那麼一瞬,他們是我,我是他們。我背起了他們,從此風餐露宿,日月兼程。終於,太陽成了我的眼,月亮也成了我的眼。
接下來所講,關於我,也關於這些人。一切,就從16年夏天講起吧。
那是一個閑靜的早晨,鳥鳴陣陣。我理短頭發,穿上新衣,走進那家公司。我對那位上司說,我要辭職。當他得知我身體欠恙後,讓我堅持到年底。但我拒絕了他。後來人事又找我,一番好言相勸。我說自己得了暴躁症,隨時會砍人。她聽完大驚,立即揚長而去。
第二天,辦公桌上出現一張白紙,是我的離職單,領導已經簽字。邊上粘著一張便利貼,上麵寫著:領導今天出差,囑咐你不必告別,祝離開後一切順利,走得越來越遠。
我拿上離職單,想起我的朋友金箍棒。
金箍棒在市中心開了一家書店,名字聽起來很誠懇,叫“求你買一本”。書店經營慘淡,但我不擔心它會倒閉。我對金箍棒充滿信心,他是一個富二代。每次鬱悶的時候,我就會去書店找他。
我走進書店坐了下來。服務員小花說,金箍棒帶著新員工去了倉庫。於是我點了一杯果汁,坐在休息區。
果汁甜得齁死人,喝了一口就不想再喝。我懷疑金箍棒的老爸是個糖商,把賣不掉的糖都運到了書店。我前後在他店點過三次飲料,每次都像把錢扔進河裏。
書店的皮沙發倒是很柔軟,比其他書店的舒服。金箍棒說過,“求你買一本”是一家文藝書店,不像一般的商業書店,要麼凳子硬得像石頭,要麼幹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催著客人盡快買書,買了就走。
我很欣賞金箍棒的理念。
不過皮沙發坐久了易得痔瘡。我幹坐了一個小時,依舊不見金箍棒出來。實在耐不住,朝倉庫走去。
到倉庫門口,正好撞見金箍棒開門而出。一個女人依偎在他身後。
“剛想進去找你,”我說,“帶員工熟悉環境呢?”
“子憶,來。認識一下,這是我女朋友阿美。”金箍棒介紹起來,順帶拍了一下阿美的屁股。
“在一起多久了?沒聽你說過。”
“一個小時吧。”他笑了笑說,“剛才忘看手表了。”
我見他滿頭大汗,猜想倉庫裏一定很熱。
金箍棒和我重新坐回沙發上。一坐定,我便朝他發牢騷:“你家飲料甜死人!是不是拿糖當冰塊了?”
金箍棒不信,喝了一口。結果嗆得脖子通紅。他說給我重做一杯。我嫌麻煩,直接讓他退錢。
我們很快聊到了辭職的事。他問我原因,我編了一個清新脫俗的理由——我想當個小說家。
他問,寫什麼顏色的小說?我說,小說又不是畫,哪來的顏色?他說黃色小說不是有顏色嗎?我反問,除了黃色小說,還能說出第二種有顏色的小說嗎?他應該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傻笑起來。
過一會兒,他推搡著我說:“寫一本黃色,我書店幫你賣。怎麼樣?”我沒有答應。他感到沮喪,說我掃了興,要我陪他喝酒。
於是我們坐進保時捷,在張揚的轟鳴聲中離開了書店。
一路上,金箍棒一手把著方向盤,一手夾著煙,腦袋隨音樂前後晃蕩,仿佛整個世界都是他的。
我開玩笑說:“真羨慕你,出生就是賈寶玉,嘴裏含著一塊玉。”
金箍棒沒聽清,調輕了音樂。我靠向他的耳朵又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