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佳世是個處境複雜的少女。
她的父親是橘商會的會長,這是一家能排入扶桑國前十的大商會;她的母親是南蠻僑民的女兒,因其美貌與性格得以成為商會總店的人氣看板娘。雖然橘佳世誕生於他們之間,但依其血脈來看,很難說她是被周遭祝福的存在。
話雖如此,由於雇傭了很多來自大陸與南蠻的員工,商會與海外有著很強的聯係。重點是她被僅用一代時間便重整了商會的橘景季溺愛著,因此她也不是那種可被怠慢的存在。
所以在大多數人眼裏,她的形象就固定成了那種需要慎重對待,或是敬而遠之的對象。不過也有人把她當作累贅。當然了,說是勇敢也好,說是無謀也罷,還有不少人貪圖其地位與繼承自母親的天然魔性,單方麵地接近她。
橘佳世是個機靈的少女。
她確實是被寵壞了,有著任性而又自我中心的一麵。可與此同時,這位少女也足夠聰明,能從對周圍的觀察中把握身邊人是怎麼看待自己的。她很清楚地理解到,不管是靠近她的人,還是和她保持距離的人,眼裏看著的都是她的地位,而這件事不論如何都無法改變……至於那些暗送秋波的家夥,她也不知怎麼是好。
……可即便如此,橘佳世也是個癡迷於戀愛的少女。
這位伶俐的少女雖然明白自己的處境,但少女就是少女。不管怎樣都無法改變她是個正值芳齡而又天真的千金大小姐這一事實。
更關鍵的是,雖然周圍的人各種打聽各種推測,甚至拿著放大鏡去找茬,但她的家庭環境著實良好,再加上父母之間的關係毫無陰霾算計。這不管是好是壞,都塑造了她的性格。因為她雙親身份有別,很多人都認為他們的結合有著某種隱情……可實際上,這隻不過是那種甜到發膩的自由婚姻罷了。
正因如此,橘佳世才能在平日裏親眼目睹雙親間的你儂我儂,還對他們直到結婚為止的全部經過有所耳聞,而這又給她的戀愛觀造成了巨大的影響。不論是好是壞,她都對戀愛抱持著超乎必要的幻想。麵對聯姻,多數貴族姑娘多半毫無波瀾,或是隨波逐流,甚至不會對此有疑問,宛如理所當然一般將其接受。可佳世卻缺乏這種感覺,但她又因聰穎,知道自己極難擁有那種自由的戀愛。
所以對佳世來說,那個時候,在那個與雙親一起被妖怪襲擊、連自己本人都差點被吃掉的時候,她確實對這位颯爽登場的青年……至少在那時的佳世眼中如此……抱有如孩童般懵懂的好感,又因恰好沒有其他合適的對象,所以她照著自己的喜好,把自己的理想強加給他。而這也是事實。
這裏重申一下,佳世雖是孩子,但確實很聰明。她打從心底明白自己不可能由戀愛走向婚姻,也明白出現在她眼前的青年是因為工作才幫助自己。佳世是在此基礎上,打算把青年當作自己理想的替代,做一場夢。
此事一旦知曉便會覺得無趣。因為想要戀愛,所以她才會把鬼月家的那位下人青年當作那位對象……這就是橘佳世對區區一介下人如此偏愛,如此執著的真相。
是的,雖然的確可以理解為吊橋效應的產物,但她這麼做終究隻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理想與欲望。這份戀情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想要戀愛的念頭而已,她並非真的喜歡上了對方。曾經是這樣。
……至少在這天早上時是這樣。
“誒……?”
橘佳世花了數秒時間,才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事情。
對她而言,今天在她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是過於濃墨重彩的一天。雖然她知道這半是作戲,但她還是不符其身份地一大早就爬了起來,然後整理好儀容,化好妝,等到中午再去幽會……雖然他實質上隻是在正常地護衛,但佳世並不在意。
反正自己不久就要和某位良家公子相親然後在不知不覺間結婚。她想,至少在那之前要體驗一下戀愛的感覺。說實話,誰都可以,不管是誰……
雖然她對此並沒有抱有多大期待,但她不得不承認,至少約會的前半段還是愉快得超出她的想象。
那位青年再怎麼說也不可能會讀取自己的內心,可作為當事人的他卻絕妙地理解了佳世的興趣、想做的事還有她理想中的場景。他很好地把握了要點並將之付諸實踐,這令她很是開心。今天的“約會”比她迄今為止所有的微服出遊,要自由、快樂得多……至少在那個瞬間到來之前,她確實很滿足。
約會的後半她之所以提出要去書店,有一點是出於衝動,有一點是想惡作劇,還有一點是想散散玩心。雖然她確實有感興趣的書,想背著那個囉嗦的老女傭還有爸媽買下來,但前往這家書店的行為本身也算是某種自我投射。
她所讀的戀愛小說中有一幕場景便是以書店為舞台。她這麼做有一半是想親身再現這出情節,另外一半則是為了犒賞這位讓自己如此開心的青年。佳世很清楚,自己的容貌通常為世人所珍重。
正因如此,當看到他把那不知哪來的女人按在地板上,而且還和那女的營造出隱約比和自己那會更親密的氛圍時,佳世感到十分寒心,而這種心情就連她自己也吃了一驚。在她意識到自己的心中燃燒著迄今為止從未有過的憤怒與不悅後,她甚至對此感到困惑。
……那之後立刻發生的可怕而又超脫日常的經驗,也無法令她忘記此事。佳世如此確信到。
這是佳世第二次被誰投以明確的殺意,倘若目標限定為人類的話,那就是第一次。
在青年開始被拷問後,佳世完全害怕了。對與暴力幾乎無緣的她來說,這場景過於刺激。直到剛才還指向那青年的憤怒與芥蒂在不知不覺間就消散了,她的內心隻留下了某種罪惡感。即便半是癲狂,佳世也並不愚蠢。她知道隻有青年自己是不可能引發這種事情的。
不管是人被毆打時所發出的聲音,還是溺水到缺氧時所露出的聲響,又或者是肌肉被撕成碎片的動靜,佳世都是第一次聽到。當看見刻在青年衣服下那無數的新鮮傷口時,佳世被迫理解到,自己與他是真真正正地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裏。
就在青年頭著地摔倒、她縮在房間角落害怕之時,有一隻自稱屬於青年的式神……佳世對這一領域本就不大熟悉,這還是她第一次聽見有自我意識的式神所發出來的聲音……突然給了她建議,佳世雖然感到恐懼,但並不想拒絕。隻要能幫到那位在眼前痛苦掙紮的青年就好。
當她再次醒來時,自己正被青年抱著。緊接著,佳世就感受到他那久經鍛煉的身體所具有的肌肉質感,與那騷弄著她鼻腔的男性汗味,這令佳世不禁心跳加速。一股難以言表的感覺襲上胸膛後,她開始害羞起來,這是她的秘密。
青年與那吸收了一部分妖怪的可怕男人戰鬥時,佳世一心一意地祈禱著。除了祈禱以外,她什麼也做不到。而當她意識到這樣的自己是多麼無力的存在後,她更絕望了。
所以,在最後的最後終於為青年幫上忙時,佳世終於放下心來。因為自己並不是他的包袱……即便她明白,本來的話不管是從青年的身份還是他的職務出發,這都不過是他在履行應盡的義務,更何況在讓自己陷入如此事態的那個時間點,這個青年就應該由於沒能承擔好職責而受到指責。
等一切結束之後,她理解了自己究竟做了多麼危險的事,於是她雙腳打顫,幾欲流出眼淚。佳世對此感到害羞,想要掩蓋過去。但與此同時,她又對自己今天一天沒派上用場之事感到後悔、悲傷與痛苦。她意識到了這些感情……所以哪怕最後要被不安壓垮,她也還是逞強著向他請求下一次機會。在他答應了自己絞盡勇氣才提出的請求後,佳世高興得宛如升天一般。
這就是戀愛,佳世那稚嫩的心裏如此確信到。如若不然,自己不可能隻是因為被他搭話,隻是因為看見他的笑容,隻是因為聞到他的汗水,隻是因為被他觸碰到身體,就湧出如此心情。因為這簡直就是戀愛小說裏所描寫的那樣。
是的,佳世確實戀愛了。她意識到自己戀愛了,她知道什麼是戀愛了。她知道彼此之間身份有別,前方道路定將坎坷,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放棄。所以,所以……
“啊……?”
佳世目瞪口呆。他最初隻是被自己當作替代品,可隨後又變得有些中意,接著又有了負罪感,最後則確實愛上了。而紅黑色的血正從他的側腹溢出……
伴隨著緊接而來的第二聲槍響,佳世所確切信賴的青年頭上又中了一彈。她感受到某種溫熱的東西從那頭顱中噴灑出來,落到了自己的臉頰上。可是……她的意識正完全集中於眼前的畫麵。
“啊……啊啊……啊…………”
她的嘴巴一開一合,如同無法相信,仿佛不願相信般地凝視著眼前的場景。她的口唇像呻吟一樣顫抖,她那白皙的臉龐失去了血色,甚至顯得鐵青。怎麼會,不可能,為什麼?這要是在故事中的話,明明已經應該謝幕了,明明已經走進Happy Ending了。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不,不要,不…不……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理解了所有一切後,佳世仿佛陷入瘋狂般發出了尖銳的喊叫。不,即便她在理性上能明白,但她的心裏卻拒絕承認這一點。她否認了這件事。
“停,快停下……很危險啊!?”
牡丹立刻透過式神向她投來這製止之語,可佳世卻將其無視,並奔跑到他的身邊。那靠近之後更為鮮明的慘狀令佳世的臉色愈發蒼白,讓她睜大了雙眼。
腹部的傷口猶如水龍頭一般豪邁地朝地麵淌出鮮血,血在染紅了大地後形成了紅色的水泊。
頭上的傷則更加嚴重,子彈明顯擊碎了他的頭顱。鉛彈從頭頂偏右的地方命中,然後不僅僅撕碎表皮,還掀翻了頭蓋骨。破裂的白色碎片有的直接鑽進粉色的內容物中,還有的則裹挾著那內容物四散在地麵。
奄奄一息……是的,他真的奄奄一息了。這狀態無限接近於死亡,雖然還沒死,卻與死無異。
這畫麵過於血腥,過於淒慘,過於具有衝擊性,尤其對方是自己那稚嫩的心中微微卻又明確開始抱有好感的青年,所以才更顯悲慘。
“伴部先生!?伴部先生!!伴部先生……!!?”
半狂亂狀態下的佳世所做的,是搜集飛散在地麵的骨肉。因錦衣玉食的緣故,她那白皙且纖細的手指正如字麵意義上沒有拿過比筷子還重的東西,而她正在用那指尖撿拾著青年那濕淋淋的血肉。她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手已經染得通紅。
“騙人的!騙人騙人騙人的!這是騙人的吧!?這種事情……為什麼!?不要啊!不要,不要啊啊啊!!?”
佳世一邊號哭著,一邊專注於收集他的殘片。她早已不清楚自己是在做什麼。可她卻明白,自己想要為他做些什麼,她知道這樣下去的話他就要死了,她意識到這樣下去的話他就再也回不來了。所以……
“不要!我不要啊……!!那種事,伴部先生!?沒事的……會沒事的!我會收集好的!我會努力把它們全都收集起來的!所以…所以……嘎啊!?”
佳世一邊哭喊著一邊試圖將他收集起來,可她的聲音卻因肚子被從旁踢了一腳而中斷了。她那纖細的身體本就輕盈,所以隻要稍微動一下便會飛出去。佳世一邊在地麵上翻滾,一邊咳嗽著,她的眼裏噙著淚花,可即便如此她的視線還在他身上……
“嗯,稍微瞄偏了啊,居然還有呼吸……既然如此,在這個距離來一下如何?”
刹那間,踩著他的人影對著那形似石榴的頭顱射去了最後一擊。佳世目睹了這個畫麵。
“不要啊啊啊啊啊!!?快住手啊啊啊啊!!!??”
仿佛要打消佳世的懇求與呼喊一般,那滿是惡意的槍聲毫無慈悲地響了起來。
“啊…啊啊……………………”
佳世呆然地看著血肉四處飛濺。緊接著,她的眼裏寄宿起明確的憎惡與敵意,眼角泛出淚花。即便倒在地上,佳世卻還是帶著殺意,像是要瞪向凶手一般抬起來頭,這險峻的殺意終究不像是少女所能發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