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雨了。
東洲入春後總是多雨,自從過了雨水時節,眼瞧著便快要步入驚蟄,這雨就再未有斷過,整日不知倦煩的傾落,落得人倦意橫生。
已至傍夜。
繞著雲眉山而築起的十裏紅亭中三三兩兩亮起昏暗的燭火,垂落於簷角的老舊紅綢被春雨浸潤,借著燭火的微光,映得格外嬌豔,頗有幾分喜慶的味道。
麵容清瘦的男子沿山間青石長階緩步而上,他一身寬大的青布衣衫被雨水打的濕透,緊貼在他幹瘦的身體上,顯露出一股子寒酸氣息。
“這破亭子......山上那群道姑也不知道修繕修繕,老話常說,要想富,先修路不是?”
男子踉蹌著止住步伐,佇足於一方紅亭前,仰頭望向籠在夜色中的雲眉山山頂低聲喃喃著,隨後抬起粘著泥的靴子,踏上亭廊木階。
“號稱東洲絕景之一的十裏紅亭,也入不得你穀雨的眼?”
亭中之人早已靜候多時。
此人如一尊毫無生氣的石雕,枯坐於亭角暗色之中,縱使亭中有燈燭火光點綴,仍是無法瞧清其真容,望著隻覺雲纏霧繞。
他的身後,紅幔被風驟然揚起,露出與雲眉山遙遙相望的青鋒山一角,平日間巍峨古舊的青鋒山,此刻在夜色下,卻也凡俗起來。
“此地......不比當年,不比當年啊!”
穀雨自顧感慨著,尋著一處未被雨水打濕的廊椅坐下,慵懶地倚靠在朱木長欄上,“那群道姑整日隻想著修行,眼裏早就什麼也瞧不見了。”
“那倒是在下落了俗套了。”
那人言語間帶著淡淡的歉意。
“主要是難爬,你瞧,我也沒帶把傘。”
穀雨神色頗為無奈地攤開雙手,像是試圖向那人展露些什麼,可下一刻,他素白纖淨的左手便如同迅雷般落在腰間,那兒斜挎著一柄天青色的古樸長劍。
他是沒帶傘,可他一直會帶著劍。
“青雀遊?”那人瞧著劍,像是起了興致,問道。
“何必客套!”
穀雨順勢間收起一開始那副慵懶調子,連帶著語氣也變得生硬無比,他漆黑無光的眸子死死盯住那人,“你突然找上我,究竟是要幹什麼!”
“殺人。”那人仍是波瀾不驚,他頓了頓,“請一名優秀的刺客殺人,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嗎?”
“殺誰?”
“十二年前,朝歌城。”
沉默,在這一刻襲出,籠罩住此方朱亭,也籠罩住庭中兩人,天地間的大雨,寂寥無聲。
“那個孩子!”
穀雨回過神來,他的語氣驟然拔高,又轟然落下,吐出這短短四個字,濕袍下的身軀隱約間竟有些發顫。
何等的失態。
“程不惑......不不不,現在他應該叫白添安,明麵上的承帝之子。”
那人壓著氣息,娓娓道來,可他的言語間卻不自覺帶上了厚重的怨氣,以及一絲難以琢磨的恨意。
“可他不是死了嗎!”
穀雨急聲追問,他手中長劍已然出鞘,橫指陰影中的那人!
“十二年前的那個雨夜裏他是不是死了,我不清楚,可是誰又能保證這個所謂的白添安不會是下一個程不惑呢?當你害怕起火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讓一切能點著火的東西出現!”
那人最後兩字咬得極重,像是試圖去咬斷一塊生鍛的精鐵,原本一直沉若死水的他終究是亂了分寸。
穀雨望著那人,良久未再出聲,直至亭外的雨勢又大了起來,他的目光越過那人,望向夜色中的青鋒山,仿佛在這一個瞬間下定了決心。
“報酬。”
“我聽聞你的故裏有一位摯友,他身下的位子坐的不太穩,我可以幫他。”
那人語氣又變得如初見時那般溫和沉穩,像極了那些在你人生路上困頓時刻會及時伸出援手的長者與良師。
“無論成敗?”
“無論成敗。”
穀雨望著他,忽而一笑,頗有些譏諷之意。
“你......到底是誰?”
那人被這麼一問,愣了片刻,隨後竟也自嘲似的低笑起來。
“惡人。”他如此回答。
十二年前,驚蟄,朝歌城。
又是一年商節,又是連日的大雨,鋪天蓋地,不知疲倦,籠得城中人簡直要透不氣來,也不知道那條橫穿朝歌城的烏衣江水位又要上漲多少。
夜色沉沉,雷聲暗鳴,端著這副架勢,今夜裏保不齊還會有一場暴雨。
做不成生意,城中大小商鋪早早閉上門窗,街上行人稀稀。
唯有各大茶樓酒樓依舊是門戶大開,鮮豔的紅布燈籠招搖地在風雨中舞動,似極了青樓中招客的風塵女子。
轉眼已至亥時。
彼時正值六歲的程不惑,正撐著一把青布竹傘,蹣跚的跟在自家叔父葉恪行身後。
他走的很慢,但又不至於與自家叔父相隔太遠,他的目光鄭重的掠過每一處行過的道路,像是要將這一切刻在腦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