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尾

最後一顆人類躲藏的行星也即將淪陷。最後的人類如何在自己創造的敵人——紅蟻人手下苟且偷生?

1

這已經是布蘭德獨自生活的第二個脈動周期了。整整五十天有餘,他都一個人去打獵。原先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是老狗黑克托爾,它是一位值得信賴的朋友,有著出類拔萃的嗅覺,更重要的是,有一種不屈不撓的勇氣。它不僅能遠遠嗅到獵物的氣味並提醒主人,還會在主人瞄準獵物時,把獵物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這隻狗不知不覺就突然到了歲數,臨死時舔著布蘭德的手,低聲嗚咽著,仿佛在乞求原諒,因為它即將離去,把主人獨自留在這個危機四伏的世界。布蘭德還記得黑克托爾的父母,以及它的祖父母。它們短暫的生命與他的人生交疊在一起,就好像一張大毛毯上的一堆小補丁。可是布蘭德並沒有把自己當成老頭子:沒記錯的話,他五十二歲了。他當祖父已經一年了,但還是像年輕人一樣體格健壯、身手敏捷,而且比任何年輕人都要更加堅韌不拔。他沒那麼快到歲數,得再等二十五年,甚至更久。

但他不會再有一隻像黑克托爾那樣的狗了。

今天,他想去那裏瞧瞧,到他“領地”的盡頭,到高原的邊緣去——高原以外的植被由稀樹草原變為森林——他是要去林子邊上的小土丘。不能把狗埋在“家”的附近。

事實上,無論哪條規矩都根本不允許土葬,應該銷毀屍體,不留任何痕跡,但布蘭德勇於打破常規。誰會去注意一個從地裏掘出的土丘呢?

還是有人注意到了。從受到破壞的土丘判斷,有什麼動物曾試圖刨出狗的屍體,但遇到了布蘭德用以蓋住墳墓、防範各類野獸的頁岩石板,它對此無能為力,便悻悻而歸。隻是整齊的土丘不複存在。

布蘭德悲傷地站在被褻瀆的墳前。他忍不住想修補土丘,但他明白自己不能這樣做。一旦星球地表任何結構的有序程度超過了某個(很低的)閾值,就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這個星球上,不應該存在純自然產物以外的東西。

不得有一丁點垃圾留在地表。不得有任何一件未偽裝成自然尋常之物的物品。不得有樓房、管道和圍牆,不得有水壩攔在溪流上。如果要在稀樹草原行走,要麼借用動物踩出的獸徑,要麼每次都選一條新路。把一切可埋藏的東西都深埋於地下,變成一塊石頭或是一棵樹,融入大自然中,讓自己消失。任何一條偽裝的規矩都不能忽視!一個微小的疏忽可能會讓人類付出前所未有的代價。

那些不小心隨地扔垃圾的孩子都受到了嚴厲的懲罰。族群強迫溺愛孩子的父母抽打自己的孩子,目的就是讓所有人共同承受這份痛苦——無論是沒有被教育好的孩子,還是沒有好好教育孩子的

父母。照理說,教訓一次,受用終生。從小就要銘記於心,不應忘卻:他們早晚會來——自然,越晚越好——但異星人來臨的那一刻必定終將到來。

在最後一個依然屬於人類的星球上,零星分散在山地和平原的一小群人——人類最後的一個族群,能靠偽裝來保全性命嗎?布蘭德不知道。沒有人知道。但是每一個人都清楚:如果說有什麼東西可以救命,那也就隻有偽裝了。

如果布蘭德能夠自擔風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片刻都不會猶豫。但這個星球上除了他以外,還生活著一百八十六人,包括他的一個女兒和兩個孫輩。而布蘭德也無權隨心所欲。他曾經出於一時衝動感情用事,讓自己觸犯了不成文的規矩——此事下不為例。絕不可重蹈覆轍。這是為了人類。不應為了一條狗破壞規矩,更何況它已經去世。

生命探測器發出了蜂鳴聲。布蘭德熟悉它所有的音調:在儀器響應的範圍內,有一隻質量在一百八十至三百公斤之間的野獸。機靈的黑克托爾在半公裏外就能聞到這種野獸的氣息,而遲鈍的儀器在百米左右才能發現。

一眼望去,稀樹草原似乎空空蕩蕩。遠處有一群無蹄類反芻動物在悠然地吃草。零星的樹距這裏很遠,探測器不可能發現藏在那裏的野獸。危險隻可能來自森林。

布蘭德沒有再看狗墳。他向後退去,目光不離

林子邊緣盤結叢生的灌木。獵食者可能躲藏在灌木叢後。然而沒必要過早備戰:根據質量來判斷,隱蔽在森林中的很可能是行動遲緩的幼年食草動物,溫和而無害。不過也未必如此……

為防萬一,布蘭德摸索著握住等離子槍的槍托,槍就用短皮帶掛在脖子上。這令他安下心來。

灌木叢晃動著,野獸從中穿過。布蘭德還沒看見它的模樣,就已經判斷出它是哪種獵食者。隻有正在捕獵的螯獸才會如此平穩而有力地起跑——這種野獸身覆鱗片,形如鬆果,其螯狀的前肢可以將獵物撕成碎片。它異常小的嘴巴長在小腦袋上——奇小無比,甚至連它的大腦中樞都不在顱骨裏,而是在脊柱的突起部分。螯獸很少伏擊獵物,它通常會與獵物進行公平的速度和耐力競賽。勝負如何?要是螯獸麵對的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那麼結果可想而知。

布蘭德開始奔跑了。

第一躍——獵食者僅用後肢,就縮短了與獵物之間一半的距離。隨後布蘭德感覺到,身後追擊者的步伐有變——螯獸四肢著地,悠閑地小跑著追趕獵物,他們的角逐以一場常規賽開始。它能夠這樣連著跑幾個小時,而且看不出任何疲憊的跡象。你跑得更快?那就撒腿跑吧。看看一兩個小時之後,你還能不能保持同樣的速度……

前方那群無蹄類食草動物騷動起來,結隊奔逃。這沒有太

大意義:很少有哪個獵食者會丟下弱小的獵物,轉去追趕另一隻強壯的獵物,更不用說成群的獵物了。人類並不擅長跑步,而螯獸的慢步小跑和人類短跑運動員的百米衝刺一樣快。沒有人能維持這種速度奔跑十五到二十秒以上。

何況,這是在稀樹草原上,而不是在跑步機上。

野獸追了上來。螯獸捕獵人類不足為奇:當地的大多數獵食者都會獵取任何會動的活物,即使遇到陌生的物種也不會猶豫。不過布蘭德現在覺得,與其他獵食者比起來,追趕他的這一隻螯獸似乎更加誌在必得。如果……它就是那隻?

那隻已經嚐過一次人肉的……

布蘭德本可繞過陡峭的山丘,卻徑向山頂衝去。他知道螯獸善於攀爬,也知道這隻獵食者馬上就要追上他了。但他不得不這樣做。

登上坡頂,開始下坡。布蘭德加快了步伐。風在他耳邊呼嘯。是時候了嗎?……是的,恐怕已經是時候了……

布蘭德聽見了身後野獸的呼吸聲。它天生就是長跑運動員,呼吸均勻而有力,就像鐵匠的風箱呼呼作響。

為什麼,為什麼埃裏克的反重力器出故障了?

要是現在他的反重力器也出故障了呢?……

布蘭德一個猛子向前衝去,同時按下腰帶上的按鈕,隨即飛身而起。反重力器的設置沒有出錯——現在他的體重隻有幾克,用“活餌法”捕獵螯獸時就理應如此。布蘭德

向前伸出雙臂,在草叢上空滑行。從身後的聲音判斷,螯獸絲毫不為所動。真可惜,沒能出其不意……

更可惜的是,螯獸的臉上有甲殼,很難從正麵將其一槍斃命。

事不宜遲——他雖然穿著緊身獵裝,但還是受到空氣阻力的影響。布蘭德抬起手來,垂直躍升。鋸齒狀的螯清晰可聞地咯咯作響,離他的腳踵隻有咫尺之遙。布蘭德知道,這隻野獸現在會用四肢和尾巴急停下來,留下一條寬寬的犁溝,然後開始困惑地環顧四周,徒勞地望著獵物設法飛上去的那棵樹,它必須啃斷樹才能觸及獵物。螯獸呆頭呆腦的,每一隻的行為都如出一轍。

稀樹草原翻轉過來了。布蘭德沒有改變手勢,但微微弓起背部,在空中劃出一條曲線,這在很久以前被稱為笛卡爾葉形線#pageNote#0,後來又改稱為涅斯捷羅夫筋鬥#pageNote#1。飛行的軌跡必然會把他帶到野獸的上方靠後一點,從那裏很容易就能把它幹掉——隻需朝缺乏保護的骶骨射一槍。

這一刻正符合埃裏克從前的預想。他的獨子埃裏克是個十五歲的小夥子,他已經獵殺過一隻螯獸,想再殺第二隻,因為這種愚笨的獵食者無法分辨食草動物和人類,應該盡可能消滅它們。那時候希爾達還活著,兒子對她說:“行了,媽媽,一點都不危險,除非螯獸抓住了我的腳後跟,但你知道的,我可不是冒失鬼。我會很小心的

,我保證……”

他兒子的反重力器不知為何出了故障。也許是因為在追蹤獵物的時候,電池漏電了。也許是因為按鈕的觸點氧化了。又也許是因為——布蘭德不願如此設想——埃裏克嚇得驚慌失措,忘記了自己該做什麼。或者是因為他在奔跑時摔倒了,被草藤絆了一跤?或者是他的腳陷進了群居動物的洞穴?如今,答案永無揭曉之日。隻知道螯獸追上了他。

他沒留下什麼遺物——螯獸填飽肚子後拋下的東西,隻有明顯被鉗過、已經變了形的反重力器,被壓碎的生命探測器,以及未發一彈的等離子槍。

之後,人們組織了幾次大型圍剿,主要就在此處的高原上。人們獵殺了一百多隻螯獸,以及更多其他的危險或是沒那麼危險的肉食動物。食腐動物們大快朵頤。總的來說,圍剿其實是徒勞:短時間內,野獸襲擊成了稀罕之事。可是很快,一切都恢複如初,仿佛圍剿從未發生。人們發泄了怒火,僅此而已。

說實話,除非是為了消磨時光,否則絕無狩獵的必要。布蘭德自己屢屢想過反對狩獵的理由:在這個星球上生活的三十六年間,蛋白質合成器從未出過故障;大多數本土動物都不可食用,而少數可食用的動物肉卻令人難以下咽;狩獵相當危險;消滅食草動物沒有任何意義,而那些攻擊人類的食肉動物的數量也不會因為遭受獵殺

而顯著減少。從他記事起,布蘭德就未曾停止為當地生態係統強大的恢複能力而驚歎。

不過在圍剿之後,布蘭德不知為何覺得,在一具具腐爛的獵食者死屍中,並沒有他渴望與之算賬的那一隻……

也許就是這一隻呢?

布蘭德即將翻完一個筋鬥。此時此刻,在高高的藍天上——現在在他的視野中是腳下的遠處,某個東西突然出現,讓他一瞬間分了心。這一槍雖然使他下落的速度減小了一點,但其實打得不太準,原因顯然也在於此。螯獸背部靠近骶骨的地方中了槍,它發出嘶啞的哀號,在原地團團轉。看來它受了致命傷。布蘭德本可以按兵不動,等到它死去,卻又拉開距離避開危險的螯,以及防止它尾巴的致命掃擊,然後趕緊又往傷口裏補了一槍。

在一隻野獸身上浪費兩槍,被獵人們視為不當之舉,可能會引來譏笑。布蘭德現在懶得管這種事了。

野獸被打得側翻在地,還在垂死掙紮,但布蘭德已經對它徹底失去興趣。天空中正展現出一幅奇妙的景象。

有兩顆衛星始終閃耀在這個星球的上空,即使在白天也清晰可見。一顆又大又圓,另一顆是個有棱有角的碎塊,在高離心率的橢圓軌道上運行——那曾是顆流浪的小行星,數百萬年前被這顆行星的引力所捕獲。兩顆衛星的軌道並不相交。在近地點,這顆曾經的小行星的截麵視直

徑達到大衛星的一半;在遠地點,它縮成豌豆大小,在晴朗的白天並不總能用肉眼辨認出來。但今天天氣並非晴朗,太陽呈橙黃色,而不是白色。

除了兩顆衛星,在白晝的天空中總能看到數十顆明亮的恒星,它們屬於獵戶座星雲——熾熱巨星的“產房”;到了晚上,在萬千星光的照耀下,天空中的大星雲熠熠生輝。這顆星球不知何為真正的黑夜。

如果智慧生物(是不是類人生物則無關緊要)要向其主人指示類地行星的位置,這類年輕恒星的搖籃屬於最不可能考慮的地方。然而就有這麼一顆類地行星,它並非誕生於此處,而是偶然間闖入了大星雲,繞著恒星轉動。

最好的藏身之處不是他們怎麼也找不到的地方,而是他們根本不會去找的地方。

布蘭德仰望著天空。在剛才小衛星閃耀的那一點上,顯現出一個絢麗的旋渦。布蘭德整整三十六年沒見過這番景象了,但即使是出生於此地、從未見過此景的人也不會看錯:近太空中開啟了一條超空間通道。有誰正從外部前往這顆星球。

然後天空中亮光一閃,布蘭德明白,這顆星球失去了它的小衛星。那顆曾是小行星的星體就像塵埃一樣被吸進了通道口——通道是逆向的,貪婪地吸入物質,又將其拋出到不知何處。不管開辟通道的是誰,他們都必須耗費無底洞一般的能量才能從一端傳

送到另一端,但這個障礙恐怕攔不住他們。這條通道簡直大得可怕,甚至能夠吞噬整個小行星……布蘭德不知道,人類在勢力最強盛的時候,有沒有能力打通一條通道,可同時使不止一艘宇宙飛船,而是整整一個中隊通過;要麼是能通過一艘巨型飛船的通道,那是人類從來沒有建造過的、小行星大小的龐然巨物……恐怕未必可以。

“他們終究是找到了。”布蘭德說。

然後,他就惡狠狠地咒罵起來。

2

“紅蟻人?”伊拉克利用幹啞的嗓音低聲問道,“你確定嗎?”

“還能有誰?”布蘭德氣憤地回答,“難道是人類不成?”

“你知道,我覺得……”

“這個問題你我已經談過。”布蘭德打斷了他的話,“談過很多次了。幾十年前,要塞星曾是最後的堡壘。後來,幸存的人都搬到我們這裏來了。基本不可能還有另一顆居住著人類的星球隱藏在銀河係的某個地方。如果它還沒被紅蟻人發現,這就更不可能了。沒有哪個神誌清醒的人會相信。可惜,世上並不存在奇跡。”

“我不是這個意思。”伊拉克利說,“理論上講,來得及逃離要塞星的人可能不隻我們……”

“你在老調重彈嗎?”布蘭德歎了口氣,“你忘記那時候發生什麼了嗎?告訴你,我可沒忘。我們的飛船在起飛的時候,是怎麼被那些混蛋輕而易舉擊落的,我可沒忘!”

獨眼約瑟夫先我們一步,開著他的飛船逃離了星球……”伊拉克利還堅持己見。

“這就是我們能夠逃脫的原因,因為紅蟻人在追趕約瑟夫!你認為他和他的乘客有多大概率能夠逃走呢?他們一個都逃不了!”

在通信線路的另一頭,聚居地的長老沉沉地歎了口氣。

“也許你是對的……隻是我們別過早做最壞的打算,好嗎?”

“過早——這倒不會。”布蘭德表示同意,“但在弄清楚是誰來拜訪我們之前,任何人都決不能暴露。還有預防措施……”

“那當然了。”伊拉克利插了一句。

“要嚴格執行!”

在線路的另一頭,伊拉克利又歎了口氣,“還有什麼……”

“隻在非常緊急的情況下才能進行通信。要非常緊急!而且隻能進行衛星通信。”

“傻子都懂……”

“或許連傻子都懂,但有些人卻還是不懂。要提前發警告。你我都看見了,但有的人今天可能根本沒抬頭看過天空。”

“我現在就去警告大家。”

“那再見吧。”

布蘭德斷開了通信。他喘著粗氣:在此之前,他飛馳回了一趟“家”,把反重力器剩餘的電能悉數用盡了,肺部火燒火燎的,心髒也感到刺痛。趕緊跑……躲起來……溜進去,仿佛老鼠竄入洞穴。

某種程度上,“家”也確實像是洞穴,條條岔路通往深處。從外表看,它似乎就是座毫不起眼的圓形小山,是數百萬年前

被古冰川磨平的花崗岩圓頂。灌木叢和低矮的樹木在花崗岩的裂縫中紮根生長。本地的苔蘚、地衣和不知是植物、蘑菇還是別的什麼怪異地顫動著的東西,在光禿禿的岩石上奮勇求生。三道裂口將山體切割開,下雨時,水順著切口流淌下來。總之,這是一座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小山岡,在布蘭德高原以及其他地區,這樣的山比比皆是。

“家”的三個入口沒有一個位於山的裂口中。紅蟻人會從哪裏開始找呢?那就是他們自己可能用來藏身的地方。在某些方麵,他們的邏輯和人類近似。這意味著,這些裂口是絕對不合適的。有兩個入口完全在這座山的範圍之外,通過長長的坑道與主室連通;第三個入口藏在一塊重達數噸的花崗岩石底下,由無線電口令觸發機關移動岩石。通常,布蘭德更喜歡繞遠路,從坑道走。

“家”裏從前住著三戶人家。後來,久布阿老夫婦去世,他們的兒子結了婚,搬去大陸的另一頭與夫人同住。莫爾恰諾夫夫婦搬去堡壘住了。布蘭德沒有去。他在這裏過得不錯,何況他並不孤單。他父親老布蘭德正是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妻子希爾達也沒感到百無聊賴,而且相當通情達理地說,即便沒算上她,堡壘裏也擠進了太多人,安全起見,一定得分散開來。他的子女——埃裏克和海倫成長為健康而溫順的青年

。有這樣的生活,夫複何求?

後來,埃裏克去世了——因為年輕氣盛,愚蠢地送了命。白發人送黑發人,真是罪孽。一年後,希爾達也走了,任由自己死於莫名的怪病,很可能是積鬱成疾。而海倫搬到了堡壘,嫁給了淺色頭發的高個子約翰,現在他們有一對吵鬧的雙胞胎:兒子小約翰和女兒黑爾佳。

她邀請父親到堡壘同住。布蘭德拒絕了。海倫的觀點並沒有錯:兒孫們應該在人群中成長,和同齡人一起玩耍,而且老人家完全不會打擾他們……可是然後呢?“家”可以封個幾年,要麼幹脆讓給需要獨處的人——可問題在於,布蘭德自己就是那個需要獨處的人。

他知道人們叫他“隱士”。他並不在乎。

現在,他的狗也走了,孤獨像棉絮一樣包裹著他,布蘭德既飽受其苦,又沉醉其中,就像喝烈酒一樣。空虛的生活需要用某樣東西來填充,他填充以危險,即用最冒險因而也最刺激的方式去獵殺螯獸——就像埃裏克曾經所做的那樣。有時候,他從使人腎上腺素飆升的危機中存活下來之後,就會想到自己是不是某一天也將像埃裏克一樣,因為幹傻事而丟了性命。然後,他把自己臭罵了一頓。後來,有一個簡單、平靜,如冰錐一樣冰冷的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死亡並不可怕。他自己已經活得知足了。何苦要不停地拚命活下去呢?他

像蒼蠅叮著糖漿一樣貪圖生存,究竟是圖什麼呢?是為了再失去一回,再遭一次罪嗎?抑或像伊拉克利一樣活到九十歲,無非是拖了又拖,像被擊中的飛行器一樣在森林上空拖著黑煙?他拖延生命純粹出於好奇:紅蟻人是終歸會來呢,還是不會來了?

顯然,紅蟻人會來,不過人類似乎順利掩蓋了逃跑時的蹤跡,而且在太空中發現了一顆還算像樣的星球,位於一個照理說完全沒有類地行星的毫無希望的地區。人類登陸後,把空飛船大卸八塊,像鼴鼠一樣鑽進地下,把住所偽裝起來——說的不是鼴鼠,就是他們自己。人盡皆知,沒有絕對安全的藏身之處。一百年後,一千年後,紅蟻人終將到達這裏。

他們已經到了……

布蘭德剛喘過氣來,就衝到用於觀察外部的屏幕前。空中已經看不見彩虹圈:不知是隱入了陽光中,還是這段時間足以讓飛船通過超空間通道。後者似乎更有可能:無論紅蟻人的技術在過去幾十年裏發展到什麼程度,他們恐怕也不會養成為維持一條非必要通道而大肆揮霍能量的習慣。畢竟誰也不能否認,他們思維理性、決策完美、行動堅決。

空中一艘飛船(或一隊飛船?)也沒有。可以通過衛星通信詢問陸地另一邊的遠鄰,問問他們能不能看到什麼,但布蘭德不得不抑製住好奇心。當然,攜帶信息的紅外激光束

是很難被發現的,但在涉及不止自己一人的事情上,即使風險再小,最好也不要無端冒險。畢竟從來沒有誰因為忐忑不安而被折磨致死。隻要等上一兩個小時,一切都將水落石出。

機器仆人悄然而至,停在布蘭德跟前,發出類似於嗚咽的清晰聲音,請求愛撫和指派任務。要是有尾巴,它一定會擺尾,真是個傻瓜。布蘭德把它一腳踢開——走開,沒找你!機器人乖乖地退回角落。

布蘭德將屏幕從對空觀察畫麵切換到水平方位觀察畫麵,仔細環視“家”附近的情況。北邊,空無一物……西邊、南邊、東邊。似乎一切正常,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暴露出人的存在。就算哪裏有久置的外來塵屑,也不會引起注意,但得找到才行……自然,也沒有踩踏出的道路,除非是野獸的手筆。頭一條規矩就是:不要在“家”附近轉來轉去,使用反重力器!

南邊長著一片幼林,是布蘭德的父親栽種的,長勢很好,參差錯落,分辨不出與野生林有什麼區別。他們一度決定在這裏建造隱形太陽能發電站,並栽下了一百零五棵發電棕櫚樹,它們和當地的樹木非常類似,但是並不生長,不進行光合作用,當然了,也不能吃。這個想法行不通,因為當地的反芻動物有著長長的脖子,有點像要塞星上的史前爪獸#pageNote#2,總是傻乎乎地想去咬樹葉電池板,遭到電擊後,

它們如果沒有暈厥,就會開始憤怒地用彎爪抓開塑料樹幹。發電棕櫚樹的回收處置與拚裝一樣吃力,從那以後,“家”就由隱蔽在厚厚岩壁下、功率不大卻耐用的核反應堆供應能量。空氣是循環再生的,如有可能,廢棄物也會被回收再利用。沒有回收價值的廢物被傾入深坑內。過多的熱量由地下水排走,地下河在山下流淌,不知源自何處,不知流向何方。布蘭德明白,如果溫度略微偏高,即使隻是千分之一攝氏度,靈敏的紅外熱成像儀在夜晚也是能記錄下來的。但他估計,無論紅蟻人有多麼仔細,都不會注意這點度數。為什麼一座山不能比另一座山熱一點點呢!任誰都能立馬舉出六七種可能的自然原因:離岩漿更近;或是這座山下正好有放射性元素礦床,而其他的山下都沒有。

以防萬一,布蘭德調低了反應堆的功率,讓電力隻夠讓外麵的“眼睛”運轉,以及讓應急燈保持開啟。好在太陽越來越炙熱——到了明天,很可能任何儀器都測不出“家”和普通花崗岩圓頂的溫差了……

人們沿用舊時的叫法,把這顆恒星稱為“太陽”。它屬於造父變星#pageNote#3。它的脈動周期差不多正好是十天,行星繞恒星公轉的周期是二十二個脈動周期。昨天太陽還膨脹成紅彤彤的泡泡,懸在天空中;今天它卻明顯收縮,染上令人賞心悅目的橙色,且肉

眼不可久視。明天它會縮得更小,變成黃色,和真正的太陽一樣;後天會變成白色;大後天則會變成一顆耀眼的藍白色豌豆,發出強烈的紫外光線。在這種日子裏,最好待在“家”裏別出去。動物們也會躲藏起來。要是太陽收縮並停止脈動一二十天,那麼這個行星上將隻剩下微生物、魚類,以及永遠居於地下的群居動物,別的任何生物都無法存活下來。

當然,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在達到脈動周期的極亮光度後的第二天,這顆恒星就會開始冷卻,簡直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脹;第三天,它又會像太陽一樣——即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原本的那顆太陽;到了第四天,膨脹的橙色球體會讓老人們想起年輕時見過的太陽,也許還會喚起他們懷舊的回憶。

布蘭德記得那顆太陽——那是要塞星的太陽,對於正在消失的人類文明來說,要塞星是最後一個堡壘,但他並無懷舊之情。大概是因為人類被迫逃離的時候,他尚且年幼。少年之心是可塑的,容易被周遭世界塑造成所需的樣子。布蘭德迅速適應了腳下新的大地和頭頂脈動的新太陽。他適應了新世界不同的空氣成分、不同的動植物。但他也沒有忘記舊世界。

要塞星的太陽是顆橙矮星,上麵總是散布著黑子。要塞星繞軸緩緩自轉,一天持續很長時間,而一年由五十四天組成。因此,要塞

星很久以前一度被稱為“賭場星”,每個日子也以一副紙牌中對應的一張牌來命名。一年始於黑桃花色,從2到A,接著是梅花花色、鬼牌、方塊花色、紅心花色和第二張鬼牌。7、K、A曆來就是休息日,而鬼牌則是全星球的節日。人類所占據的各個世界的居民都為賭場獨特的日曆而哧哧發笑,但他們並沒有放過親身了解這一名勝景點的機會,而這也是以旅遊業為主的當地產業所需要的。

然後,時代變了。旅遊業發展停滯,賭場的產業逐漸消失殆盡,賭場也關閉了,往昔之物隻剩下怪異的日曆。拉格朗日星和新火星上的人類居民點毀滅後,政府頗有遠見地宣布了臨戰狀態。這是布蘭德出生前一百年發生的事情,而當他出生時,這個星球已被稱作要塞星,其太空港裏的飛船卸下的不是形形色色快活的遊客,而是擔驚受怕的難民。經濟經過徹底的調整,基本上專門為國防服務。在星球上建造壁壘森嚴的防護罩!杜絕浪費!別在意自然受到大肆破壞,人都要死了,還要什麼新鮮的空氣、清澈的河流、翠綠的草地!改革大學課程,沒時間培養人文學者了!要更多技術專家、醫生、軍人、飛船,要更多、再多!把紅蟻人阻擋在遠方的要衝!擋住他們,打敗他們,擊退他們!

盡管有難民源源不斷地湧入,但勞動力依然匱乏。最先

犧牲的是“7”日,政府宣布將其改為工作日。然後是“K”日。每個班次的工作時間延長了。布蘭德的父親是軍用太空港的技術員,每天回家時都累得半死。十二個漫長的工作日,一組同花順,然後是休息日“A”。再幹十二天,然後休息兩天——“A”日和鬼牌日。要塞星淪陷的五年前,政府曾試圖將“A”日也改為工作日,其結果是爆發了劇烈騷亂,進而是罷工、街頭流血運動和軍事戒嚴,然而,這些措施並沒有使軍需品產量增加。人類可不是紅蟻人:無論怎麼對人反複嘮叨危在旦夕,人都時不時需要休息一下。可以拚命工作一個月、一年,但沒有人堅持得了五年。

而在當時,離決定性的時刻,離終極答案——人類是生存還是毀滅——看起來還遠遠不止五年時間……

總體而言,要塞星政府(後來是軍事指揮部)並沒有犯什麼大錯。紅蟻人的確更強,僅此而已。那時候,他們飛船的戰鬥力並沒有勝過人類,但勝在數量更多。在戰鬥中,他們可以輕鬆地拿三艘抵一艘人類飛船。他們也就是這麼做的。

圍攻曠日持久。人類步步退卻,起初在遠方的要衝回擊,然後退到母星附近,遭受巨大的傷亡後,讓出一個又一個太空基地,既不饒敵方的命,也不向敵方求饒。敵方不收俘虜,這點誰不明白呢?也許,這是冷漠的宇宙中

最後一次見證這樣英勇獻身的偉大榜樣了。在戰列艦傾瀉的火力下,巡邏小飛船向著戰列艦衝鋒。人類把貨運飛船改裝成簡陋的輔助巡洋艦,在近距離的槍林彈雨中開展接舷戰,往往是以命抵命。無論是布蘭德還是其他任何一個幸存者,都不會責怪要塞星守衛者缺乏意誌、勇氣和耐心。他們已經竭盡所能。防守方的資源比進攻方先耗盡,這能怪罪他們嗎?

要塞星沒有被攻占,因為即使是紅蟻人,其實也無力殲滅要塞星上的人類。他們出於自身需要,把這個星球相對完好地保留了下來。占領比毀滅更難。要塞星化為一片焦土,星球上沒有任何生命存活,包括海洋中的微生物,因為海洋沸騰了。這意味著,平民躲在深挖的防空洞裏也無法活命。當最後防線失守、戰局已定之時,在即將屍橫遍野的幾分鍾之前,幾艘擠滿難民的飛船從要塞星起飛——人選並非有意挑出,而是極其倉促地準備起飛時捎帶上的。他們從敵方的飛船中隊中穿梭而過,甩掉追兵,隱沒於太空深處,這一切全靠好運相助。布蘭德和父母就有幸坐在一艘一路順風的飛船上。這大概是唯一的一艘。

鍾乳石傳來清晰的滴水聲,這是布蘭德培育的,勉強能堵住穹頂上的裂縫。三十六年裏,長出來一根手指長的尖錐。滴答。滴答。沒有盡頭,沒有意義。滴答。滴答

。打著節拍。時間毫無意義地流逝,人們無能為力,隻能等待。其實,人類小小聚居地的生活難道不也都是毫無意義的嗎?靠後代來得以保全、延續,是人主要的、唯一的,但又可悲的目標。活著,繁衍後代。最近,人們越來越執著地建議布蘭德續弦——最後僅存的人類需要後代,需要未來。他需要把基因序列往下傳承兩三代,避免基因出現退化——不是出於愛情,而是按照基因匹配度來擇偶,然後繁衍,繁衍!

同時也要知道,他們遲早會來。對他們而言,人類是需要消除的麻煩,消除得越早越好。

大爆炸創造了恒星和行星,二者數量已經足夠龐大。對於人類來說,更是綽綽有餘。

但對於紅蟻人來說則不然。

難道他們已經嫌銀河係太小了?布蘭德認為很有可能。否則,他們為什麼要去探索星空中那片毫無希望的邊地呢?

毫無疑問,老伊拉克利錯了——不是人類來訪。沒有哪裏會出現人類訪客。那種情況出現的概率恐怕還不及外來未知文明的使者打通了通道,而後者顯然是不可能發生的。銀河係中不存在第三種文明,這一事實早在人類統治數百顆行星的黃金時代就已經明確了。無論如何,都沒有哪種文明會像人類和紅蟻人那樣進行星際擴張。

這是起碼的常識。盡管如此,布蘭德還是看著屏幕,屢屢不由自主地憑空相信奇

跡會發生,然後又回過神來,生自己的氣。孩童就是這樣,相信壞事一定落不到自己頭上。被判處絞刑的人死到臨頭時也是這樣,相信這根愚蠢的繩子會斷,一定會斷!怎麼會不斷呢?

隻有被絞死的人才知道,這一切會如何發生。

3

下午,通信暫時恢複,伊拉克利問:“怎麼樣了?”

“沒什麼新情況。”布蘭德回答,“我盯著呢。”

“你看見了嗎?”

“你是說飛船?見過。是個龐然大物。軌道差不多是與經線重合的圓周,離地麵高度兩百九十公裏。目前還沒有改變航向。可能會在當前軌道上停留五天。”

“他們未必會等五天。”

伊拉克利掛斷了。布蘭德真想問問堡壘怎麼樣了,有沒有被發現的跡象,但他忍住了,沒有問多餘的問題。顯然,堡壘還沒有被發現。要不然,伊拉克利剛才一定會跟他告別。

橙黃色的太陽在天空中緩緩移動,落山時沒有發紅,反而是在發黃,而雲朵也懶洋洋地飄蕩著。風吹動了小樹林的樹冠。在叢叢樹木半遮半掩的草原上,一群膽小的無蹄類動物在吃草,而螯獸搖搖擺擺地朝它們靠近。這個星球的生態係統養育著自己的生命,對或新或舊的外星來客都毫不在意。

時光在流淌。

布蘭德飽餐了兩頓——緊張的等待總會勾起他的食欲——他考慮著,該不該讓合成器在可自行降解的容器裏釀一兩升啤酒

,但又放棄了這個想法。他叫來機器人,命令它檢查“家”裏的所有係統,尤其是安防係統。等來了一切正常的報告後,他又親自極其仔細地把所有係統都檢查了一遍。隻有那些不珍惜生命的人才會覺得這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布蘭德驚訝地意識到,原來他是珍惜自己的。這一發現讓他愣了半晌,但他很快想通了。因病去世,因無謂的狩獵而身亡,因厭倦生命而輕生,這些都是一回事。雖然這樣的死亡看起來很愚蠢,但從逝者的角度來看則不然。被紅蟻人殺死——甚至不是在與其戰鬥時陣亡,而是躲在地下死去,那完完全全是兩回事!人既不是兔子,也不是老鼠。

但是,這取決於從誰的角度看……

早在布蘭德出生前很久,銀河係中的紅蟻人就已遠遠多於人類。在此之後,人類越來越少,且人數從未反彈,而紅蟻人恰恰相反,數量越來越多。現在大概有上千億,甚至上萬億……

那人類呢?……在難民湧入的高峰期,要塞星的總人口還不到十億。這個數字等同於人類的數量,因為要塞星是仍有人類居住的最後一個星球。人類的數量保持在這個水平已有十年之久……而現在,這個數字是一百八十七。單位不是百萬,也不是千。而是個。

考慮到紅蟻人能夠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繁殖出人類模樣的生物,而且異乎尋常地敵視人類,二者

數量此消彼長是必然的。“見到人類,立即消滅,”這似乎是他們的口號,“別的事情都可以擱置。”

即便如此,人類文明依然延續著。三十六年前,有一百四十三人踏上了這顆星球的表麵。有些人死於未知的疾病,以及令人哭笑不得的意外——麵對未知環境時難免發生這些情況;還有幾位老人去世了,但也有不少健康的嬰兒出生。第二代人成長起來,他們所知的太陽隻有那顆總在脈動的恒星。人類的數量在逐漸增加,基因組夠多了,不必擔心退化。當選長老的伊拉克利不厭其煩地說:“我們不是殘存的文明,我們是一類單獨的文明。請記住,所謂文明,需要的是自我認可而不是自我證明,但也需要各種外來文明的他證……記住了嗎?”更讓人感動的是,伊拉克利沒來由地相信,在宇宙的某處,至少還存在一個沒有被注意到的人類族群。

據說紅蟻人起初由人類所創造,布蘭德對此將信將疑。他在童年時也聽過這個真假參半的傳說:那時候,初露頭角的人類好不容易征服了離太陽係最近的行星係,並且已經能夠憑借技術手段衝向銀河係。人類難以彌補的身體缺陷促使遺傳學家們展開了比以往更趨極端的實驗,企圖創造出“銀河人”——一種更易生存、更具適應性、更擅勞作、更長壽、繁育力更強的生物,當然,在其他方

麵都與人類完全一致。從生物層麵來說,人類的身體結構屬於當初“沒設計好就投產”的產品:太虛弱,不夠強韌,身體表麵有大量脆弱之處!更不用說心理狀態極度不穩定了,就算不是所有人,起碼大多數人也是如此。不,這說的不是他,他非常脆弱,哪怕是稍微不符合溫室條件也不行;同時他也太過金貴,不能踏入沒有也不可能有溫室條件的地方……

把勞動和繁殖的職責“分工”到不同個體,似乎合情合理。細致地改造一係列先天本能,使之匹配新人種的特殊生理和特定用途,就更加合理了。讓五官極度敏銳,並增加一些新的感官?好。盡可能地增強免疫係統,保護新人種免受已知和未知疾病的侵襲?那當然。保持甚至提高機警度、邏輯性,以及技術方麵的思維能力?為什麼不呢。

而這難道是第一次進行基因幹擾嗎?要是之前沒有幹擾過,人類仍然會遭受牙痛的困擾,掉牙後也不會在原處長出新牙。更不用說,有許多其他疾病,如今人類已經徹底對它們免疫了。

但人與非人之間的界限在哪裏?請說說,究竟要用什麼天平才能衡量良心、忠誠、英勇、仁慈呢?要用哪種計量學家信賴並認可的精密儀器來檢測,新的生物是否屬於人類呢?

是誰最早把他們稱為紅蟻人,這不得而知。顧名思義吧。很難不注意到,“銀河人

”的群落與蜜蜂或螞蟻等社會性昆蟲的群落有某種相似性。不言而喻,兩者並不全然相似,也不該完全相似!人們曾經認為,“銀河人”隻會是智人的一個亞種。人們曾經還設想,隨著時間的推移,少數紅蟻人與多數人類的雜交必然發生,修飾過的基因經過幾代人之後將自行消失。必然發生的性狀複現並未被納入考慮。要是人類和紅蟻人的玄孫突然出現返祖現象,心髒有六個腔室——順便說一句,這會使勞動效率提高——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受害者”隻會感到高興。

人們就是這樣設想的。遺傳學家以及社會學家設想過許多事情……

銀河係裏有數千億顆行星,其中大多呈氣態、被冰封、溫度過高、沒有大氣層……有著諸如此類的缺點。隻有極少的一部分適合人類生活,但也無法與地球相提並論。要是大氣的含氧量隻能維持螞蟻的生存,但人類在星球上無法存活,該怎麼辦?建造穹頂?一律放棄開發這樣的星球?還是要創造出一個改良過的種族,讓他們能夠在那裏定居,並按照未改良的人類之所需,逐漸改造行星的生態係統?答案似乎清晰無比。

最令人驚訝的是——雖然這在很久之後才發生——這種星際擴張的方法起初大有成效,無可挑剔。

有一段時間,也許是五百年,也許是一千年,紅蟻人成功地為人類開發了銀河係

。後來……關於“後來”的時間和緣由,眾說紛紜。很有可能是對某個紅蟻人群落放任自流了很長一段時間,其原因也被人遺忘。也有可能是某群“銀河人”存在基因缺陷,後來,這種基因突變得到了強化。總之,這個群落獨立發展,逐漸忘記了自己的使命。為什麼沒有摧毀它呢?布蘭德不知道答案。如今占少數的人類,其祖先似乎輕率得驚人。甚至當人類意識到自己在銀河係裏有了精明強幹、寸步不讓的競爭對手時,也沒有誰敲響警鍾。整個銀河係裏總共存在兩個有智慧的物種,數量是不是太多了呢?難道就不能達成協議,和平劃分勢力範圍嗎?

他想知道,有沒有誰曾試圖攔在一隊行軍蟻前進的路上,與之和平談判?要是試過,那麼在此之後,能否說說談判的結局呢?

等人類醒悟過來時,已經太晚了。人們還不知道的是,每一次對紅蟻人局部的、戰術上的勝利,不過是在進一步走向戰略上的失敗。螞蟻、白蟻和蜜蜂與原始的硬編碼機器人有很多共同之處。它們就像機器人一樣,隻有在與群體利益不衝突時,才去關注個體的安全。一隻螞蟻的死亡,對一窩螞蟻來說不足掛齒;千隻螞蟻的死亡數量可觀,但遠非致命。即使蟻群有百分之九十遭遇滅亡,也隻是被暫時擊倒,不至於出局。

理性思維、人類技術和昆蟲本能的綜

合體,是飛船艦隊無力對抗的。人類在長期的消耗戰中,完全沒有可能取得最終勝利。

的確,這一點在很久以後才現出端倪……

傍晚以前,布蘭德又三次目睹外星飛船掠過星球上空。是的,一個龐然大物……這怪物大概不會降落在星球上,但會用小飛船和密封艙彈射出空降兵。毫無疑問,裏麵的空降兵起碼有一千人。這顆星球上的人類居民,無論男女老幼,每個人都麵臨六個空降兵。這還是非常樂觀的估計。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過通信了,布蘭德甚至懷疑,外星人發現了靜止軌道上的隱形通信衛星,並且悄悄摧毀了它,沒有產生任何閃光。但在黃昏時分,呼叫鈴聲又響了起來。

“他們剛剛彈射出了第一批。”這聲音屬於伊拉克利的偽裝事務助理斯塔赫。

“在哪裏?”

“在西邊,差不多靠海的地方。斯特凡尼德斯一家住在那裏。”

“發現他們了嗎?”布蘭德問道。

“我們還不知道。伊拉克利正在和他們談話。”斯塔赫沉默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我們的賓客光臨了斯特凡尼德斯家,我想並不是無緣無故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

“有六個孩子,”斯塔赫痛心疾首地回答,“那邊的偽裝可真不像話!如果那個馬大哈在堡壘裏,至少可以揍他一頓,但要是在堡壘外麵呢?真是個溺愛小孩的家夥!我說過,要把所有孩子全都

送到堡壘裏來!……通話結束。”

“有情況隨時告訴我。”布蘭德說道,但斯塔赫已經掛斷了。

他的話倒是實事求是:斯特凡尼德斯一家愛孩子是出了名的,他們堅決拒絕搬到堡壘,把堡壘裏打孩子的做法稱為強迫教育。他家長大的孩子一點也不頑劣,或者反過來說,隻有給斯塔赫瞧見了,才會受到無情的鞭打。你是怎麼走路的,為什麼把草踩倒了?在皮嫩的地方抽五鞭。是誰折斷了堡壘附近的樹枝?是你?抽十鞭。是誰把門口踩髒了,還亂扔口糧的包裝?即使你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也要替別人著想吧!抽三十鞭,感謝科學。

還能怎麼樣呢?

太陽落山之後,布蘭德又看見了這艘飛船,並再一次驚歎它的龐大。放大二十倍看,整個屏幕都被來自外星的龐然大物占滿了。是偵察飛船?絕對不是,太大了。是戰列艦?恐怕也不是:武器裝備不夠強。無論如何,外星人也無法靠艦載武器的一輪火力齊射來摧毀一顆星球。他們也無法突破布局合理的防線。甚至可能連一兩隊戰鬥機都無法抵禦……是登陸艇?有誰從前聽說過如此龐大的登陸艇——看上去像是整個蟻群傾巢搬家的巢室,容納了蟻後、雄蟻和一大群工兵蟻?在過去,紅蟻人和人類一樣,也都更喜歡靈活些的小型飛船,而不是笨拙的載重飛船。

但是過去的人類在哪裏呢,

布蘭德問自己。從前自豪、強大、無憂無慮的人類在哪裏呢?就算是紙上談兵,還有誰能阻攔登陸呢?

另外一群紅蟻人嗎?同類不相殘。人類嗎?如果人類在某個地方安然無恙,那麼他們就不需要反擊了,而紅蟻人也明白這一點。

稍微想想就足夠了。究竟是多大的飛船,是什麼樣的外星人,布蘭德下一秒就止住了思緒。

一個個點從船上分離出來。布蘭德放大圖像,驚得吹了聲口哨:這些點既不是小飛船,也不是空降用的密封艙。是人形的……或者說,至少很像人類。

他們像豌豆一樣撒向天空,分成了兩隊;第一隊很快落在飛船之後,第二隊與飛船並排齊飛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向兩旁移動。顯然,這些外星人離開小飛船也無妨。

“這裏有新東西。”布蘭德大聲說道。

他呼叫堡壘。這次應答的是伊拉克利:“新的什麼?”

“降落到我這裏的,”布蘭德報告說,“直接穿著跳傘服下來的家夥。有一部分往東邊去了,所以警告魯日茨基和勒克萊爾吧。我這兒也來客人了。”

“明白。”

“斯特凡尼德斯那兒怎麼樣?”

“他們現在沒辦法通信。他們之前報告說,看到十公裏外有人登陸,就停止通信了。他們做得對。”伊拉克利歎了口氣,“你是對的,那就是紅蟻人。”

“似乎還沒弄清。堡壘怎麼樣?”

“我覺得目前沒有被發現。”

“好吧。通話結束。”

布蘭德掛斷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4

“媽媽,我想出去玩!”

四歲的馬裏奧,比安卡·博雷利和路易吉·博雷利的兒子,實打實地耍起了脾氣。這小胖子把額頭頂在母親的腿上,捶打著拳頭,哭哭啼啼地尖叫:“出去玩!想出去玩!”

“管好你的孩子。”斯塔赫皺著眉頭,撂下一句話。

孩子的哭聲傳不出去,卻牽動著人們的神經。堡壘裏幾乎所有人都聚集在中央大廳裏——有八十多人,從吃奶的嬰兒到年邁的老人,各種年齡的男男女女都有。

“媽媽,出去玩!”

母親隻能無奈地攤手。父親走向馬裏奧,架住他的胳膊抱起來,往上一拋,又接住。

“哦!哦!飛吧!”

“放開我!出去玩!”

“兒子,去那裏玩,”路易吉說,“那裏敞亮。”

“我不想去那裏,我不想!我想到街上去!”

他從沒見過真正的街道,他年輕的父母也沒見過,錄像裏的街道除外。對他來說,街道就是堡壘中央大廳頂上百米處亂石密布的半荒漠。那裏必須乘電梯上去。

“兒子,不能到街上去。絕對不能去。”

“可以去!可以去!可以去!”

“管好孩子。”斯塔赫的話更加不客氣了。

“嗚嗚嗚……出出出去!!!啊啊啊……”

斯塔赫臉色一沉,解開了鞭子。就在孩子咫尺之遙,空氣中傳來呼嘯聲和劈啪巨響,他開始號啕大哭

。大廳四壁之內飄蕩著回聲。

“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比安卡痛苦地叫喊,用手護住兒子。

斯塔赫沒有回答,轉過身去。他把鞭子收了起來。畢竟,即使是在堡壘裏,父母對孩子的教育也糟糕透了,而且體罰不是萬能的。剩下的辦法就是鞭打父母,因為他們不負責任,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他們沒有確定育兒的重點。是啊,鞭打……父母和孩子一塊兒打,還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可要是把孩子打成了口吃怎麼辦?大家知道,這叫心理創傷。不要緊!與其早早夭折,永遠閉嘴,寧可一輩子口吃。馬裏奧這個自私的小子,將來總要嚐嚐自己那鞭子的味道——不知怎麼,別人受到鞭打好像並沒有讓他引以為戒。四歲大,真該長長腦子了。給點時間,我們來管教管教他,要是這次一切平安的話……

要是奇跡發生的話。

伊拉克利把禿頭轉過來,看著母親和受驚的孩子,看起來充滿同情。然後他轉身看著斯塔赫,同樣充滿同情。很少有人能理解,負責堡壘裏所有細致的偽裝有多艱難,受到幾乎所有人的討厭是什麼感覺,但見多識廣的老伊拉克利卻一清二楚,因為在他那時候,鞭打不負責任的馬大哈的人正是他自己……

去他的理解!

牆上的大屏幕播放著堡壘以北約八十公裏處的畫麵,所有人都能看見。十幾個紅蟻人在那裏忙忙碌碌

,不知為什麼,在喀斯特天坑裏嗅來嗅去。基本上可以斷定:外星人已經知道星球上有人類,並且其數量尚未達到需要按照完整流程對這顆星球進行消毒的標準。從他們的角度看,可以稍做清理——當然了,首先要搜索出人類的藏身之處。難怪喀斯特洞穴地區引起了他們的興趣,這地方難道不是個天然的庇護所嗎?

這也就是為什麼人類在三十年前將堡壘建在廣闊的喀斯特地區的最外圍,以迷宮般的洞穴為屏障把堡壘保護起來的原因。而紅蟻人目前還沒有找到堡壘,這從正麵說明既定方案是正確的。

半個小時前,斯特凡尼德斯家傳來最後的音信——約安尼斯連珠炮似的說,他們被迫進入主動防禦狀態,並告了別。基本可以確信,斯特凡尼德斯家已經不在人世。

一旦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這是一條公理。也許,假如你是英雄,決定奮戰到底,你能夠收拾幾個紅蟻人,那麼在此之後,地洞的天花板將被高溫炸彈熔化,並傾瀉到你頭上,你還是在白白送死。假如你非常幸運,用自己的性命換了他們的十幾條命,這仍是極其吃虧的交易。假如這樣以命抵命,到這個星球上一個活著的人類都不剩的時候,環繞於星球上空的這個人造龐然大物裏還是會擠滿紅蟻人,就像黃瓜裏擠滿籽一樣。從整個宇宙範圍看,就更虧了:拿十億個紅

蟻人換一個人類,這樣的代價仍然高得不可接受。

但是,這裏的人類何曾成功迫使敵方這樣交易呢?難道敵方的士兵外表上雖仍是人形,卻喪失了求生的本能嗎?

沒有這樣的可能。雖然對物種的責任——如果“責任”這個詞可以指遺傳的程序——始終是紅蟻人的頭等大事,但他們也會害怕,會痛。全無理智的冒險,他們是不幹的。預估好的風險和犧牲則是另一回事。

伊拉克利和斯塔赫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紅蟻人將利用反重力器,迅速而仔細地搜索兩塊陸地和四個群島,不放過任何一寸土地、任何一座可疑的山丘,有條不紊地找出並摧毀人類的藏身之處。看起來,他們已經得出結論:這個星球不會有什麼大問題。隻需要稍做打掃,就像是給新房子殺滅蟑螂就能搬進去住了。這個星球條件適宜,即使對於人類這樣適應能力差的生物來說,也是宜居的星球;對於紅蟻人來說,簡直就是天堂!這裏是一個新家,另一個新興文明蓬勃發展的中心。紅蟻人需要很多個星球。他們需要一切。

“他們在那裏做什麼?”斯塔赫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一邊問道,沉寂的大廳充斥著人們的呼吸聲、喘氣聲和偶爾的咳嗽聲,唯有他的問題擲地有聲。甚至孩子都意識到了大人的憂慮,不再哭哭啼啼。在斯塔赫看來,人們像是連呼吸聲也

要努力壓低。人們用責備的眼神看著那些咳嗽的、擤鼻涕的人,可是這有區別嗎?哪怕大喊大叫,哪怕拉響警報,哪怕引爆炸藥,也不會有任何聲音傳到地上。要是敵方找到了堡壘,那也不是循著咳嗽聲找來的。

“你更清楚他們在做什麼。”伊拉克利回答。

“他們好像在埋炸彈。或者……”

“或者什麼?”

“或者是在埋很多炸彈。”

伊拉克利沒有回答,但心裏很讚同。為什麼不呢?紅蟻人的邏輯有時看似難以理解,實際上卻極其簡單。說實話,隻有在狡詐的人類眼裏才難以理解,因為他們總是草木皆兵。可惜,狡詐的人類曾經坐在司令部裏愚弄自己,自以為分析出了敵方的意圖,卻沒有能力找出並非最狡詐——何必如此呢——而是最簡單的做法。請相信,紅蟻人會找到簡單得近乎天才的解決辦法,好幾次都是這樣。人類總是陷入幻想,誤解紅蟻人的意圖。

但現在毫無疑問的是:經過粗略的偵察,敵方首先將摧毀人類可以輕易藏身的、迷宮般錯綜複雜的洞穴,那裏有一座人們在這個星球上居住的頭幾年裏建造的老堡壘。當然,他們肯定在那裏發現了人類居住過的痕跡。接下來的發展就顯而易見了。

十五分鍾後,紅蟻人的特寫鏡頭出現在屏幕上。他們穿著一身輕便的登陸服,腰間別著反重力器,背囊裝著小型推進器,看起

來行動非常自如。武器是式樣不明的等離子槍。手腕上戴著小型生命體探測器,可能會被誤認為是手表,除非知道紅蟻人不需要手表:他們有完美的時間感。臉也看得清清楚楚,看上去完全是一張人臉,甚至帶著某種冷冰冰的美感,隻是表情實在過於平靜。

與紅蟻人交過手的老人們告訴過年輕人:要想在紅蟻人的臉上逼出點什麼表情,至少要打斷他們的手腳才行。雖然紅蟻人感受器的靈敏度很高,但奇怪的是,對疼痛的敏感度卻低得驚人。任何一個紅蟻人在不施麻醉的情況下做闌尾炎手術,都不會哼哼一聲。

然而,他們似乎根本就沒有闌尾……

屏幕一黑,又亮起來。現在畫麵的視角變了——原來的“眼睛”已遭破壞。普通的人類哪怕距離“眼睛”就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即使知道“眼睛”就在附近,也不會發現它。

“他們會找到堡壘的。”斯塔赫對伊拉克利小聲說,“遲早會的。”

“安靜點!”長老看向眾人,向他示意,“我們可不缺恐慌。”

“看!”

第二隻“眼睛”離得遠,不方便觀察,但也顯示出了大致情形:紅蟻人突然從喀斯特溶洞裏爬出來,仿佛螞蟻從地下巢穴傾巢而出。一秒後,他們就起飛了。再過一秒,他們就衝了出去,加速飛行。

“要爆炸了。”斯塔赫說。

大屏幕黑了。十秒鍾後,堡壘的牆也震了震。有

人發出一聲驚呼,然後陷入慌亂,噤若寒蟬。隨後是一片寂靜,聽得見沙土從天花板某處紛紛落下的聲音。

“有沒有看到他們去哪裏了?”伊拉克利像剛才那樣小聲問道。

“似乎是往東南邊,”斯塔赫回答,他的聲音裏沒有多少自信,“可能是南邊。”

“朝我們來的?”

“也許吧。”

接下來十分鍾裏,他們沒有說話。說什麼呢?說了又怎樣呢?他們已經什麼也無法改變,什麼也無法指望了,唯有默默地猜測,多年來所布置的一切能不能起作用。隻有伊拉克利說了一句,他從北邊的麥克弗森那裏收到令人驚慌的消息,說有一群紅蟻人在他的藏身之處附近著陸,他回答完“明白”就掛斷了。斯塔赫把屏幕畫麵切到近景,仔細看了看,臉不由自主地一抽,說道:“他們在我們上方。”

5

黎明時分,第一個紅蟻人現身了。布蘭德用紅外線觀察著“家”的周圍,幾乎徹夜未眠。有時他打一會瞌睡,但很快就會醒過來。做噩夢的時候,人是睡不安穩的。

來客是隻身出現的。布蘭德不知道其他紅蟻人在哪裏。也許他們會姍姍來遲,即將到訪?抑或是他們瓜分土地後,個個都在勘查自己的地盤?尤其是考慮到,他們的理性主義與生俱來,個體“價值”低廉,這樣的假設相當合乎情理。人類呢,當然,會把偽裝準備好。而這些紅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