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亨利貞。
東方的天際,與山相接的地方,一抹細薄的朝霞輕輕泛起,那朝霞的顏色如同淡淡的血痕,悄悄染紅了天邊。
這黎明的色彩雖已到來,但黑色的夜幕仍然占據著大部分的穹頂,仿佛不願褪去。
上黨縣外城,古祭祀台,大燕軍蔡希德駐地。
附近的城牆曆經連日的戰事已盡顯破敗和肮髒,血汙好像到處都是。映著天邊的那抹血紅,已經分不清這城牆本來就是紅色,還是被霞光和血汙染的。
遠處的曠野上,前幾日激戰時死去的人靜靜地躺著。他們的屍體已經分不清是哪一方的,隻是淒慘地散落在各處,沒有人來收屍。
烏鴉在上空盤旋,它們冷漠地觀察著這一切,然後選擇了一個合適的地方,緩緩落下,開始了屬於它們的盛宴。
“這北邊九月的天亮還是有些冷喲。我一窩尿下去,身子猛的冷到發怵。”
這是一個中年模樣的士兵,說話間他打了一個很大的冷顫。他身上的盔甲也被血漬染紅,有些地方沾染了黃土,血液浸了進去,到現在就變得有些黑紅黑紅的。
身子抖完,不一會兒他便從城牆角上提著褲子走了出來,穿過陰影時,蒙蒙亮的紅色霞光打在他的身上,紅裏透著黑,仿佛剛從無間中走來。
中年士兵對麵站著的是一個約莫有十六七歲的少年兵,眼睛黑亮黑亮的,看著很機靈,臉上還有著一點點未褪的稚氣。
這個少年兵是之前行軍過程中從那附近的村鎮上招募過來的,說招募倒也不準確,應該是強征過來的,之後訓練了不足一月便上了戰場。
雖然說年紀不大,也剛上戰場沒有多久,但從連日的廝殺中幸存下來,那也真是非常不容易,他現在也算得上一個老兵了。
“大叔,聽說你以前在軍中是扛纛的,這是真的假的呀?”少年兵真誠地問道。
“你問這個作甚?”
“扛纛的人在打仗的時候容易被盯上,一般都死得早,大叔你怎麼沒有事兒呢?”少年兵又是非常真誠地問。
中年士兵眼中閃過一絲無奈,這要是放在平時,自己肯定要教訓一下這個嘴上沒毛的、說話難聽的臭小子。不過此時此地,這個問題好像也無所謂了。
“娃兒,我呢確實沒死。其實也算因禍得福吧,那是開元年間的事兒了。當時我在隴右道當兵,人年輕,打仗不怕死,關鍵是兩膀子有使不完的力氣,所以承蒙將軍看得起,讓我做了這軍中扛纛者。”
“扛纛者雖然危險,但也確實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非勇冠三軍者不可扛。除了這份殊榮,那戰後論功行賞,拿的也是比別的士兵要多。直到一天我膝蓋中了一箭,落下了殘疾,扛不動了,為了養病,我就離開了行伍,享了幾年清福。然後就一直到天寶五載,我的一個軍中同鄉找我,就重新回來了。”話匣子一開,中年士兵就停不下來了,繼續道:
“說起天寶,明明沒過多久,可感覺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就像一場夢,非常美好的一場夢。”
少年兵搶著問了一句:“叔,現在是什麼年啊?”
“下次等我講完再問我,不要打斷我。”被打斷話頭的中年士兵沒好氣地說,“現在嘛,要是以唐軍那邊算,應該是至德二載。咱們大燕這邊應該是聖武二年,說是新皇登基改了一個叫載初,但沒見用的。”
“要是不打這仗,李家的那位聖人還在長安城跳舞的話,那應該是天寶十六載。這年號換來換去,屬實沒意思地緊,年號好,年不好啊。不過開元、天寶那幾年吧,確實也還可以,看著是滿眼的繁華,不說長安、洛陽,就單單說前幾月攻打的太原城,那也是非常繁華,人很多,光是那漂亮娘子都能把你眼睛看花;東西也多,各個坊市裏麵,真就一個要啥有啥,還有非常多不曾見過的稀奇物件。”
“那都是一場夢,現在就隻是夢醒了罷了……”中年士兵眼睛望著深遠的星空,好像陷入某種沉思,不再說話。
這時,少年兵若有所思地說:“天寶啊,我娘說我出生在那一年。說我是她的天寶兒,說我能趕上一個好年歲。開始記事兒,其實天下也算太平,我還讀了幾年書呢。”
“後來,隨著我阿耶去了劍南道打仗沒有回來,這年景就一年比一年差了。家裏麵的地也被郡上的一些富人占了去,我娘後麵也生病去世了,這家裏最後就剩我一個人了。”少年兵是越說越低落。
中年士兵看著這少年,從沉思中回過神安慰他道:“過去的事情不提了,就是咱們光景不好,所以才起事鬧的嘛,這橫豎過的不舒服,那就要想辦法拚個好一點的未來。這樣吧,要是再經過你們那兒,我們就去收拾一下占你家田地的奸商惡紳,給你出口惡氣,不過就現在這光景,還活著沒有都不好說。”
兩人邊說邊走,不久便到了篝火旁。“靠著牆休息會兒,唐軍不久後應該要反攻,到時候肯定又是一場硬仗。”中年士兵咂了咂嘴,順勢靠著牆眯起了眼睛。
如血的朝霞已經慢慢散開,東邊的天空漸漸露出了魚肚白。這一會兒,天要亮了,可反而更安靜了些,四野無聲,連蟲鳥鳴叫的聲音都沒有。篝火漸息,青色的煙霧彎彎曲曲地飄向遠處。
倏然,一支箭矢劃破天空,徑直插進了哨塔放哨士兵的胸膛。
“敵人進攻了,敵人進攻了……”
將將進入夢境的兩人立馬清醒,話不多說,三兩下就做好了盔甲、武器等的整備。
“少年娃兒,走,拚命去了。”中年士兵沉聲道。
……
唐軍重整旗鼓,開始反攻外城。現在戰場一片混亂,人人自顧不暇,廝殺的人眼中,除了對方姓命,別的什麼也看不見。
驀地,一抹青色的流影,像小溪一樣又靜謐又迅速地穿梭流轉在戰場和周邊建築中,這抹青虹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去的每個地方都不多作停留。
它流轉於曦光未至的陰影中,看起來非常的不真切,不知是人還是動物,抑或別的什麼東西。
與此同時,古祭祀台深處,中央祭壇。
一隻古樸幽藍的玉琮正詭異地漂浮在祭壇上,其下正對的是一麵造型精美的古玉璧,與別的玉璧中央穿圓孔不同,這件玉璧中央是方孔。玉琮正好對著古玉璧的方孔,有點像鑰匙和鎖。
《周禮》有載:“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祭祀天地的禮器本各有其位,此刻卻玉琮飄浮於天,蒼璧內嵌於地,大有顛倒乾坤之意。
外麵的殺喊聲震耳欲聾,可此刻蔡希德卻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他默默翻出月前黑袍侍衛帶來的由現任狼主、新的大燕皇帝安慶緒寫給他的密信,這封密信邊邊角角已經有些毛毛的,應是經常被拿出來翻看。
蔡希德邊看邊讀,慢慢將自己的思緒拉回到現在。
“叔父大人親啟:侄兒慶緒,頃忽闊別,時隔多日,常憶往昔,思念不已。洛陽近日戰事告急,似有敗亡之虞。侄兒此信之意,一是還請叔父勿忘先父之托,以古幽玉琮啟清濁之門,屆時乾坤顛倒,天下大亂,唐軍必自顧不暇,大燕便可得戰勝之機。二是更需借助此門之變,得術法之利,破唐軍反攻之勢。我等圖謀大事,成敗皆在此一舉。
另外,望叔父明察,眾人皆說我欺君罔上,弑父殺君,此皆無稽之談。先父身體狀況如何,叔父應了然於胸。
此間之事,或有隱情,望叔父勿信讒言,以免擾亂我軍上下之團結。故此,侄兒望叔父能克盡此任,攻克上黨,完成先父之托;之後還請叔父盡快南下洛陽,以解此圍。
侄兒感激涕零,叔父凱旋之日,我自出城迎接,屆時但有所求,無有不允。至於先父之事,定當據實以告且知無不言。敬請安好。侄兒慶緒頓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