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最終也沒能把心底那些難以言說的愁緒壓下去。
那些愈發紛亂的思緒就像一桶冰水般兜頭而下。這使得瑟希亞心頭灼熱的衝動迅速冷凝下來,而後,便是長久的後怕和永遠不願也不敢承認的悔恨,因為選擇了這樣一條路而起的懺悔和罪惡感——
並非每一個被處死的“女巫”都是貨真價實的。
有些女性僅僅是因為懂得足夠多的天文和藥理知識,在幫助他人過程中引起了村民或統治階級的恐懼就以施展巫術之名被殺,更有甚者,她們被打成要被處以死刑的異教徒僅僅是因為本人手裏或腹中孩子的繼承權妨礙了某些人,而他不得不選擇處死這些女性——天可憐見,在難逃一死的狀況下,與其讓她們的手腳被慢慢穿刺拉斷,還不如他做得幹脆些,直接送她們上絞刑架。而那些確實是女巫的個體……
有些確實做下了吞食幼兒咒殺他人的惡行,處置她們能使他對自己權力的行使感到良心稍安。另有一些,則純粹是連自己是女巫都不知道就死在了教廷的女巫獵殺之下。
青年垂下頭看自己那雙養尊處優的手,它們修長有力而又十分潔淨,指甲也泛著珍珠般健康的光澤,絢麗的珠寶襯得皮膚白皙有如冰雪……曾有無數對神禱告的少女在他布告時為這樣一雙手和它的主人心醉神迷,包括那為他以驅除女巫之名所奪去生命中的數個。它毫不遲疑地握著筆和印章下達了對那些女巫的絞刑,即便那隻是些會對他露出天真微笑的鄉村少女。
而現在,這雙手正撫摸著心愛的少女那頭月光般皎潔的銀發,任亮銀色的發絲旖旎地縈繞在青年戴著海水藍寶石戒指的指間。
瑟希亞看著阿米莉亞,看著她充滿生機和笑意的可愛側臉,腦海中突然浮起了行刑高台一排女性屍體腦袋被套上布袋吊起來在風中晃晃悠悠的場景。啊啊,她們生前也是可愛的。其中大部分人都沒想到過自己會以女巫之名被宣判死刑,那出身鄉野的幾個還曾數次在自己巡回布道時用籃子為自己挽來了鮮果,用充滿信賴的眼神虔誠地祈禱著,希望光明神能保佑她們的家人健康快樂……
自己辜負了她們那份不摻雜質的信任。
那些有著女巫名頭的女子們生前的音容笑貌和在風裏簌簌搖晃著的屍體在瑟希亞眼前再度閃現。
年輕的主教歎息一聲,他微閉上眼,逃避般不願再低頭去看自己的雙手。它們看起來是幹淨的。然而這雙手也許要比路德維希公爵還肮髒得多呢——而那個男人在本質上和他是如此相似。倘若終有一天,這手染上米婭的血——
馬車突然顛了一下。
“天啊!”一直細致地觀察著瑟希亞麵上神色的阿米莉亞有點失措地輕叫了一聲,她伸出雙臂一抱,就把走神中的年輕主教也給拉得倒了下來,於是兩人骨碌碌地在柔軟的墊子上滾作一團,隻著單衣的身體貼在一起,溫熱的呼吸也癢癢地掃在了對方臉上。
“嚇壞我了。”阿米莉亞好不容易才平息了自己的呼吸,雙手用力一撐,就從躺臥變換成了跨騎的姿勢,雪白手臂從深紫色的披風下伸出來撐在瑟希亞麵頰兩側,然後她眨著眼,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快速捏住了他額頭蹙起的一小塊。
“眉頭皺起來了。”
這有著一頭美麗銀發的少女歪歪頭,聲音放緩,明亮的酒紅色眼眸色澤驟然加深,“你是在為什麼事情煩心嗎——比如說,我?因為我的能力和行事感到不安嗎,瑟希亞。”她伸手溫柔地撫過他的臉頰最終在胸口處停下,“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接受我的全部,或者讓到死者回到他們應該去的地方……你有的,隻是這兩個選擇啊。”赤瞳銀發的少女言罷有點感傷地笑了起來,纖細的身體蛇一樣軟下來伏在他胸口處,語調輕快,“心跳加快了呢。你的不安對我來說,是和美酒同樣香醇醉人的□□啊……那麼告訴我吧,我親愛的,你的胸腔中醞釀著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決定。你要是沒辦法下一個定論的話,”她那雙優美的眉高高蹙成了一個嚴厲的形狀,“那我就隻好離開你,從此以後我們就不死不休了!”
“米婭!”瑟希亞聞言一滯,阿米莉亞的敏銳讓他心驚,她話中所指也讓他的心刺痛了一下。這個男人的神情開始變得脆弱起來,他甚至難得地露出了孩子似的有點迷茫的眼神,像是想要證明又想要探詢些什麼似地抓住了少女纖細的手腕,“我不想失去你。我也永遠不會讓那種事情再發生……別離開我。你……”
馬車又劇烈地晃蕩了幾下,然後它猛地一顫發出了一聲令人牙酸的巨響,小半個車身傾斜著徹底陷入了積雪之中。
“啊,那些該死的獵戶!這什麼鬼地方!”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響了起來,那是馬車夫的聲音;年輕的主教在慌亂地給心愛的表妹和自己套好衣服之後,一打開窗從車裏探出頭,就看見那個世代供職於勞倫茨家的馬車夫大聲抱怨著跳下了車,一邊用手安撫著溫順的馬匹一邊大大咧咧地轉過了身來,有點眼神不善地看著那些跟著瑟希亞來到新封地的隨從——他覺得那群武夫會驚了他的寶貝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