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Spidertouch

蜘蛛觸語

作者\/【英】亞曆克斯·湯姆森

翻譯\/尼瑪頓珠

插畫\/郭建

1

在觸語裏,“白癡”和“母親”的表達極為相似。

所謂“白癡”,是用食指和拇指擠壓中間的帶子,然後小指輕敲兩次下麵的帶子,而“母親”呢,把小指換為中指。

這種例子不勝枚舉,證明無論是誰創造出了這種混蛋語言,都應該被人從叛徒岩直接扔進南海。

與已知的其他語言不同,觸語極具時效性。普通的外語單詞,你可以在腦子裏一遍遍誦讀、反複琢磨,直到你能理解它的意思。但你沒法靠想象去重複體驗別人的觸摸,或者複製同樣的感覺。如果必須選出最不適合人類學習的語言,觸語絕對無出其右。

以我目前的職位來說,抱怨沒什麼用處。強調“目前”,好像是說這隻是權宜之計,我正在一係列令人興奮的職位中挑三揀四。但事實上,長老們永遠不會允許我離職。懂觸語的人類屈指可數。這件事曾讓我在整個地區中成為“別人家的孩子”——透過別家孩子如父輩一般的粗糲皮膚,他們有限一生的全部軌跡和辛勞顯得清清楚楚——可到頭來,誰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傻瓜呢?

我站在高等議會廳,看著議員們交談,等著叫到我。祂們都戴著兜帽,深紅長袍代表著科達人的最高等級。祂們兩兩一對,一人把右手放在另一人

裸露的左臂上,手指在佩戴的三根銀帶之間舞動。

觸語有個優點:幾乎沒人能偷聽你的談話。即使現在,幾米開外——我還沒蠢到盯著科達人看——我能偷瞄到雙倍的手指在動,但我無法知道祂在說什麼。

一個多世紀以來,科達人一直統治著瓦爾·凱迪奇。然而到現在,我們仍對祂們知之甚少。語言障礙隔絕了我們,隻能借助翻譯來維持純粹的功能性關係。除了議員和執法官,絕大多數身著藍色長袍的科達人幾乎不與市民接觸。我們對祂們了解得越少,祂們對我們的影響就越大。例如,性別成了一個被遺棄的概念。一個世紀以前,人們用代詞“祂”來指代他們,這個用法就這麼固定了下來。再舉一個例子,關於祂們的嘴:由於仆人們的八卦流言,我們得以確認祂們絕對有嘴,不過呈怪誕的畸形,所以一直隱藏在鬥篷中,會用來吃喝,隻是從不說話。

議會裏我隻知道幾個人的名字,比如“雙倍”,因為祂是我屬區的主要聯絡人,會召喚我來傳達指示和命令。從本質上講,祂們的名字沒法用我們的語言讀出——隻是一係列輕拍和擠壓的混合體,不存在發音——但我知道祂叫“雙倍”,是因為那是一個重複的輕拍序列。

然後是“巨人”,我從未跟祂以觸語交談過,但祂和我一樣高,比普通科達人高出一大截,因此格外醒目。

會中最資深的成員——雖然祂們沒有領袖,但顯然也有領頭狗——我們稱之為“十一”,因為祂的名字是由複雜的十一個字母組成的。大概猜測,意思包含了“祂、誰、住在東部、什麼、什麼、寧靜的椰林”。但誰知道呢,各種輕拍都差不多一個感覺。

還有“仔雞”,祂正在發言,令我格外難受。當然,我討厭所有的科達人,祂們奪走了我的孩子,抽幹了我們的水源,把我們城市的生活都榨幹了。祂們是我們的奴隸主。至於仔雞,則是其中格外令人討厭的那個。

我們很樂意稱祂為仔雞,因為祂的名字跟“雞”的觸感差不多。這個稱呼很大程度減少了祂的特性,削弱了祂施加的影響。但不管我們叫祂什麼,我都無法忘掉祂看我的樣子。

除了裸露的左臂,你很難看到科達人的身體——他們用頭巾遮住大部分麵孔,所以你隻能看到兜帽的陰影下,他們扁平的鼻子和陰暗的眼睛。我永遠不會忘記,有一次我們用觸語交談時,我不得不詢問我們地區本季度到期的配額。我打出短語,大概是這樣的:

(問題)\/數字\/桶裝水\/。

那隻是一個簡單的擠壓和手指顫動。但祂對我笨拙的口音所表現出的厭惡令我感到窒息。祂的鼻孔和眼睛噴出輕蔑的火焰,就像堅硬的大理石碎片切割著我的肌膚。我想對祂大罵:“怨我嗎,你們那愚蠢的語

言怎麼可能表達清楚問題!”

結局可想而知,我忍氣吞聲,得到一個答複後,鞠躬退出。

無論如何,我想說的是,這就是科達和科達人,絕大多數都不存在名字,隻能看到祂們的長袍,還有祂們豬一樣的小眼睛。偶爾可以聽到祂們發出的嗚咽聲,用以表達震驚、快樂或幽默。當然,祂們都是混賬,但我最不能忍受的還是像“仔雞”那樣公然蔑視我們的家夥。

艾拉注意到了我。她站在二十步外的一根柱子旁,和我一樣,等待著被科達人召喚。我微微挑起眉毛,試圖表達“這多無聊啊!”但她故意視而不見。

從前,我經常和博爾祖這麼做,試著讀取對方的意思,用挑眉、斜眼和做鬼臉完成全部交流。之後,我們會交換筆記,查查彼此談話的契合程度。絕大多數結果都是——不在一個頻道。但是博爾祖……現在糾結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已於事無補。他唯一值得借鑒的教訓便是,在科達人麵前一定要低下頭,盡可能表現出遲鈍和服從,就像艾拉現在所做的那樣。

令人詫異的是,有些人覺得當科達人的翻譯是一項易如反掌的工作,對我們偶爾得到的額外優待感到不滿:我們有翻譯公寓,還避開了裏奧納為期七年的勞役。但這隻是為了讓我們去學會觸語。人們忽略了我們那些年的學習,以及我們現在置身前線的事實。我們現在如同訓

練有素的猴子,打個響指便會出現,終日忙碌處理科達人各式各樣平庸的想法。我們的生活身不由己,絕不是大多數居民所想象的那樣。我有時都覺得奇怪,為什麼會有人主動選擇這種生活。

雙倍在向我示意。祂衝我一歪脖,用食指發出呼喚。祂比我矮一英尺,但祂傲慢的站姿好像比我偉岸許多。我走上前去,鞠了一躬。祂把細長慘白的手指放在我的左臂上。和所有科達人一樣,祂的右手指甲又長又卷,如同新月彎刀,比人類的更適合使用觸語。盡管我已經從事這工作一段時間,但當我感覺到指甲在我皮膚上留下的刺痛時,依然忍不住做了個鬼臉。

準備階段,我放空身體的其他器官,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環繞手臂的三條帶子上。當然,這是暗銅做的,不像科達人的有精致雕刻的銀帶,祂們十三歲起才有權佩戴。我們則會一直停留在原初狀態——這些細微的身份標誌對科達人來說意義不凡,尤其是與觸語相關的東西。

我閉上眼睛,把遠處大海的低語和門外瓦爾·凱迪奇的喧囂隔絕開來。我關掉所有當下不需要的感覺,用心聆聽。

訪客\/(未來)\/日期\/,雙倍沒頭沒腦說著,來自\/(聽不清)\/。

那是一個遙遠的地名,我沒在觸摸語中接觸過,也不需要知道。

脈衝\/魚\/蔬菜\/堅果\/日期\/……祂中斷觸語,用左手做一個

手勢,類似“慢一點,你懂吧”。

(肯定的)\/,我說,準備\/許多\/好\/食物\/議會\/。

雙倍沒有回應。祂們的語言裏沒有“謝謝”這個詞。或許有,隻是我們從未聽說過而已。接著,祂皺起眉頭,抓住我的胳膊:(過去)\/魚\/小\/(厭惡)\/多\/骨頭\/(問題)\/原因\/。

我真想陰陽怪氣幾句,說:“萬分抱歉,閣下,我們那些懶惰的漁夫,肯定私下把肥美的鯖魚偷吃光了,我會鞭打處罰他們。”但我抑製住憤怒,挽起祂赤裸的手臂回應。它像往常一樣繃緊了。

(遺憾)\/議員\/,我說,(否定)\/很多\/魚\/現在\/(問題)\/更多\/蔬菜\/。

雙倍聽我說完,用一連串簡短的觸摸回應。

更多\/魚\/。然後,祂伸出手指,敲下總結陳詞:女孩\/運送\/許多\/女孩\/。

我不得不責怪我從前的老師——記得她的名字是米裏亞姆。我崇拜她,以及她的教室。它就在海邊,緊挨著我們大多數人居住的碼頭,我們的父親在那裏捕魚。瓦爾·凱迪奇的其他人將我們的街區稱為“汙點”——城牆外潰爛的惡臭汙漬——但我們不在乎。這些棚屋如同真菌般接連不斷生長出來,向四麵八方延伸,彙成了扭曲的小巷,屋簷交錯相連。魚腥味粘在牆上和我們的衣服上。這是座肮髒的貧民窟,但卻是我們的肮髒貧民窟,我們大多數人在那兒與

世隔絕,所以過得很快樂。

我們對城裏的變革知之甚少,而科達人更如同天方夜譚,這種窮鄉僻壤對瓦爾·凱迪奇人來說不值一提,哪怕偶爾遇到一個穿著綠袍的執法官橫行街裏,我們也被警告要遠離祂們。在大人口中,祂們成了止小孩夜啼的妖怪。

七歲那年,我每天早上在市場上幫父親卸貨,下午則去海邊的學校。學校裏我們學習數字和字母,如果天氣沒熱到無法忍受,米裏亞姆就會帶我們到著名的黑沙灘,用貝殼和鵝卵石練習數數。

這些對我來說非常簡單——我無法理解數字和字母給其他人帶來的困擾——很快我發現米裏亞姆對我格外留心。起初,我注意到課程慢慢變成了隻為我一人而講,而其他人可以自由說笑打鬧。接著,在我八歲生日的時候,我邁出了成為翻譯的第一步。

米裏亞姆把其他孩子打發回家後,坐在我身邊,將一張羊皮紙攤開在桌子上,上邊以粗糙的書法記錄著兩種字母表。

“這是什麼?”我問她。

“這是另一種語言,”她說,“可能看起來很有趣,但你應該把它當成一種密碼。”

“就像他們在市場上用的那種嗎?”我邊說邊回憶他們用來指代魚和顧客的黑話——太陽魚叫吉尼斯,瓦爾·凱迪奇最推崇的美味大龍蝦叫斯邁普,懂行的外地客人則叫它旱燈。

“沒錯,”她說,“我想讓你看看它,試試你能

不能學會。”

因此我就坐在那裏,貪婪將它囫圇吞下。我慢慢明白,自己長於此道,這是其他人所不具備的天賦。偶爾我會問她單詞表上的單詞,聽它們如何發音,但大多數時候我全靠一個人自學。幾年後,我意識到她給了我一份傑拉米的詞彙表,這是一種來自穆拉的克裏奧爾語——我們位於南海的近鄰,也是主要的貿易夥伴。當時,我所關注的隻有語言的魔力,意識到麵包的概念不再隻是“麵包”,而是擴大了一倍,變成了“麵包”和“吐司”。

我竭盡所能地學習語言,為每個概念分配兩個名字。她會用傑拉米語考我:“三個檸檬?”而我拿著麵前的羊皮紙,試著理解其中的信息,然後找出一個合適的答案。我很開心。這是個遊戲,一個很有趣的遊戲。擺弄了幾年數字和字母之後,我的大腦逐漸活躍起來。

這樣持續一段時間以後,難度越來越高,米裏亞姆拿走羊皮紙,並讓我破譯更複雜的結構。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挑戰,我竭力記住所有的東西,但她似乎不以為意。

後來,某天下午,她帶我去海灘,讓我坐在一塊礁石上。“有人想見見你,”她說,“想和你聊聊,看你學到了什麼。拉茲萬,你能幫我嗎?”

我點了點頭,警惕地盯著那個沿著通向碼頭的石灰石台階上走來的人。他就是梅庫尼奧,個子不高,是個胡子刮得

很幹淨的年輕人,但已經佩戴上代表城市長老的黑色腰帶。他向我走來,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米裏亞姆轉身離開,回她的教室去了。

“你老師跟我講了你的事,拉茲萬。”他的聲音低沉粗獷,對於他的矮小身形,這聲音十分不協調。“她說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對嗎?”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所以保持沉默。

“讓我見識一下,”他說,“讓我看看你能做什麼。”接著,他用生硬的傑拉米語問道:“你住在哪裏?”

我聽懂了這句話,指著碼頭那邊的貧民窟,說:“汙點。”

“給我描述一下。用你學過的語言。”

“小房子,”我用傑拉米語說,“臨近……魚店。”

距離完美還差得遠,但他似乎頗受震撼。我們又做了幾次類似的練習,他試探我的知識水平,試圖用一些容易混淆的詞來誤導我。然後他取出一根煙鬥,敲敲煙杆,點燃了它。對於他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這是個奇怪的習慣。但我後來了解到,他其實一直是個被困在年輕人的身體裏的七十多歲的老人。

“拉茲萬,你有沒有想過,語言不僅僅使用聲音?”他問我。

我沒有回答,他繼續說下去,“這是什麼味道?”他聞了聞問道。

“大海。”

“對,大海。但是往東走一百步,你的鼻子就會收到不同的信息——汙點的臭味。魚市。”

“你說得對。”

“味覺也是一樣。我可以蒙

上你的眼睛,給你各種食物,每種都會給你傳遞不同的信息。哪怕你看不見,也能猜出我給你吃的是什麼。觸摸也不例外。閉上眼睛。”

我閉上眼睛,他抓起我的手握了兩下。

“這代表什麼意思?”

“什麼?”

“我是說,這種觸摸動作是在對你傳達什麼,為我翻譯一下,就像你翻譯文字一樣。”

“很高興見到你?”

“很好。那這個呢?”他在我後腦勺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我睜開眼睛,瞪著他。

“哦!”

“翻譯。”他舉起手,攤開手掌。

“我對你很生氣?”

“對了。但如果我們將它變得複雜,通過觸摸來構築一整套語言係統呢?”

這就是故事的開端。那天下午,梅庫尼奧和我一起來到我父親的攤位,我坐在噴泉旁,他們倆在破爛的遮陽篷陰影下談了很久。有一刹那,父親轉過身來看我,神情如同第一次認識我。最後,他們握了握手,梅庫尼奧離開了汙點,沒有再看我一眼。到了收攤的時候,我與父親並肩工作,抬起柳條筐,把賣剩下的貨放進碎冰裏。

“那個,”他說,“那人說你很聰明。說你可以學另一門語言。”

“觸摸語言?”

“對。他們稱之為蜘蛛觸語。爬蟲族用的那個。”沒人敢在公共場合稱科達人為“爬蟲族”,但市場上幾乎沒有人,聲音所及的地方都是我們的熟人。

我們從未談論過科達人——在梅庫尼奧提

到它之前,我甚至沒聽說過觸語——但我開始意識到父親懂的遠比他表現出來的要多。

“我不讚成你和爬蟲族攪在一起,”他說,“但這是你擺脫下礦工作的一條出路。逃離汙點的出路。你覺得呢?”

我有年輕人的傲骨,篤信自己注定能過上更好的生活。“我覺得不錯,”我說,“我能做到。”

“你確定你想要這麼做?”

我點了點頭。現在,我想要回憶他當時的臉,但記住的隻有他的衣服——殘破不堪,滿是汙漬。

接下來的幾年,我再沒見到梅庫尼奧。但一位觸語翻譯每周會來看我一次:一位滿鬢斑白、右臂上戴著白色臂帶的老婦人,她開始訓練我。大多數家庭都要為這樣的私人課程付費,但我後來得知,這一切都是梅庫尼奧安排的——他熱衷於尋找、培養新的翻譯。

老婦人給了我三條銅帶,我們開始學習不同的位置和手勢——輕拍、擠壓、手指顫音。她不愛說話——她不具備那種母性光輝,我們也沒有太多共同話題——但她是個好老師。我們會麵對麵坐在岩石上,握著彼此的左臂。她愛曬太陽,當我們休息時,她會解開披肩,大口大口地吃棗子,而我則會躲到陰涼處。我學會了各種手勢,她就開始教我觸語表達,這也開始變得困難起來。我動作太慢讓她失望時,她會發出“嘖嘖”聲或敲擊手中的樺樹手杖來表達她的

不滿。

十一歲時,我永遠地離開了黑沙灘和汙點。他們把我轉移到了瓦爾·凱迪奇中心的一個大院,讓我在翻譯行會當學徒。那兒有將近三十人,年齡從十一歲到十八歲不等,他們預計我們中有一多半會不及格被淘汰掉。

搬到城市的第一天,我就意識到兩者區別有多大。我目睹了科達人漫步在寬闊的街道上,天空中漂浮著煉金術的銀色煙霧。我遇到了博爾祖及其他聰明伶俐的學徒,我第一次為“汙點”感到羞愧。那天之前的生活,那天之後的生活,我可以清晰地將兩者區分開來。

一年後,我父親離開了這座城市。我覺得,汙點從未真正諒解過他,就因為他不讓自己兒子下礦,就因為他逃避了其他人所經曆的。他的罪惡感越來越重,據說他橫渡了南海。我再也沒見過他。

我和艾拉沿著兩旁種滿棕櫚樹的勝利大道,從高等議會廳步行回家。到達和平橋之前,我們都走在科達人的領土上——瓦爾·弗魯茲是瓦爾·凱迪奇中心的一個島嶼堡壘,也是城中科達人的聚居區。隻有一些長老和高級公民被允許住在這裏,但我不明白有什麼人會想住在這兒。周圍都是穿著藍色長袍的普通科達人,但很明顯,當我們穿過小路時,祂們會避開我們,就像我們周圍有一個磁場似的。

“祂們今天看起來很緊張。”艾拉低聲說。

“誰?”

“當然是議會了

。為那些即將到來的訪客。祂們很緊張。”

“你都聽到什麼了?我隻知道雙倍在為宴席安排食物。你那邊呢?”

“差不多,但祂一直緊張不已。老讓我把祂說過的話重複給祂聽。整個上午祂們進進出出,行色匆匆地交談——到處都是爬蟲族。”

我驚訝地瞥了她一眼。大多數長老、翻譯和體麵的公民都會避免使用這個詞,如果他們在乎社會地位的話。但她年輕,沒有孩子,還無所畏懼。

“也好,”我說,“如果能讓祂們惶恐不安,那肯定不是壞事。”

“也許吧。也要看情況,一個焦慮的爬蟲族是危險的。”

我們經過凱迪拉雕像,一個巨大的石頭怪物,這是祂們祖先慶祝勝利的產物。成群的科達人在這附近逡巡,我們默默地走著。附近是煉金術學院,我們都盯著天空中滾滾的銀色煙霧。拐過街角就到了和平橋。橋的兩端各設置一扇鐵門,有執法官把守禁止人類通行。偶爾有些愚昧的市民設法衝進第一扇門,當他們過橋時,第二扇門早已鎖死。橋下,你可以看到小菲魯河—— 一條馬蹄形的護城河,環繞瓦爾·弗魯茲島蜿蜒前行,首尾兩端連通菲魯河。這條河流將城市東部一分為二,並向下延伸到南海。河流把科達鎖在裏麵。或者說,將我們排除在外。

我們走近大門,停在身穿綠袍的科達人麵前。如果說議員是科達的大腦,執

法官就是拳頭。祂們的工作是執行紀律,實施懲戒,在日常生活中激發民眾的恐懼。和議員一樣,我沒法單憑外觀分辨出執法官的身份——在我看來祂們都長一樣。但我認識蠍子。祂是管理我所在區的執法官之一。據說,祂的名字源於祂執行懲戒的方式——用鑲釘的皮帶鞭撻受害者,讓受害者身上布滿祂的“刺痕”。不過,實話實說,我很好奇這些名字是不是祂們自創並設法傳播開來的,以此建立自己的聲譽。毫無疑問,任何一個野蠻粗暴或施虐成癮的科達人都能成為執法官。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野獸”,執法官中的傳奇,因其凶殘暴虐和犀牛般健碩的體格聞名整個瓦爾·凱迪奇。

然而,眼前這位似乎是一名普通的執法官——祂花了很長時間檢查我們的通行證。盡管事實上,祂一定還記得我們是今天早些時候進入的瓦爾·弗魯茲。最終,祂放下手斧,允許我們過橋。

此處的小菲魯河大概二十步寬。我們停下來觀察水麵,尋找水中遊來遊去的鰻魚。我氣喘籲籲,艾拉笑了。

“你幹這行多久了?”她說。

“二十二年了。”

“現在比以前更得心應手嗎?”

“沒有。”我答道。一陣沉默。我好奇地看著她。“他們說你學徒期滿就辭職了。去旅行一圈後又回來了。”

“是的。我曾以為外麵一定有比這裏更好的世界。我想出去找一

找。”

“然後呢?”

“事實證明我錯了。”

我輕哼了一聲,“沒想到你是個憤世嫉俗的人。”

“啊,我不是憤世嫉俗。隻是一個傳統的、理想破滅的樂觀主義者。”

“好吧,有什麼區別嗎?”

“說不清。換成觸語表達,就能體現出細微差別了。”

“那是關於觸語的……笑話嗎?”

“別一臉厭惡。”她微笑著說,“我記得你,你知道。我十五歲的時候,你給我們上了一年的課。我們每隔幾天就要見到你。”

“真的嗎?我已經很長時間不用教書了。我表現得怎麼樣,有很糟糕嗎?”

“還好。比一些人強,那些人無聊得要死。提醒你一下,你看起來總是鬱鬱寡歡。”

“不,我沒有。想象一下,告訴一群荷爾蒙分泌旺盛的青少年,如何以正確的方式互相觸摸和擠壓,並讓他們集中注意力,那是什麼感覺。”

她笑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鬆了一口氣,和艾拉一起工作會越來越順利的。她在議會麵前或許一本正經,但在外麵,她是個真正的人。

我可以站在這裏看著小菲魯河直到黃昏,一想到要去見長老們,就煩得不想說話。

但艾拉戳了戳我的肋骨,對另一扇門的執法官點頭示意,他正瞪著我們,因為我們敢在祂的橋上磨磨蹭蹭。

“走吧,”艾拉說,“我們最好在祂過來表明態度前趕緊離開。就算你能用觸語辯解,也無法幫我們擺

脫困境。”

2

我們穿過第二道門進入五鍾區,前往長老們的集會所。一離開瓦爾·弗魯茲,你很容易意識到周邊的環境變化——街道更加破舊,建築殘破不堪。我們途徑的街角堆滿瓦礫,暴曬的高溫下,無數蒼蠅在兩個裂開的爛西瓜上嗡嗡盤旋。這種場景頗具代表性,因為橋的另一邊絕看不到。另一方麵,你不必再忍受科達人的鼻息,以及祂們通體的怪味。長老們或許有缺點,但至少他們在生理上讓我不覺得排斥。

我們找到了集會所,距橋不遠,一個長滿杜鬆樹的廣場。長老們想要正式的公共建築,但科達人總不允許。因此所有的會議和討論都必須在酒館、天台或類似的開放空間進行。粗陋的廣場中間,幾張長凳圍繞著一棵枯萎的杜鬆樹,四名人民代表在此接受科達人的指示,還有一些配飾黑色腰帶的長老,梅庫尼奧也在其中。他已經很老了,細長的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衣服比從前講究許多,但笑容依然溫和。他借助政治手段躍居高位,現在是元老們的實際領袖,瓦爾·凱迪奇的首席公民。

長老是公民的代表,由十六名長者組成的精英團體,他們緊緊握住那一點點權力毫不放鬆。他們喜好浮誇,對其他公民頤指氣使,但作為翻譯,我們樂於見到他們出麵向科達議會卑躬屈膝。選舉產生的人民代表是下一階層,瓦爾·凱迪奇

二十五個選區各有兩名代表,負責長老們覺得燙手的工作——稅收和煩瑣勞神的民間糾紛。怨氣順著層級不斷傳遞,在翻譯行會大院裏,最常見的牢騷便是:科達人責備長老,長老痛斥代表,所有人都在辱罵我們翻譯。

我們坐了下來,最終他們停止討論,開始詢問消息。每名翻譯都被分到城市的一個選區,作為科達人和市民之間的溝通渠道——我是威森,艾拉是位於海岸的黑石,毗鄰威森。作為威森的長期代表,卡特亞和我一起工作了十多年;烏亞瑪是該區的第二位代表——她嘴唇細薄,野心勃勃,顯然將此工作視為加入長老行列的墊腳石。

艾拉和我分別把信息傳給各自負責的代表。正如所有翻譯在學徒生涯早期被灌輸的——不發表評論,不發表意見;單純傳遞信息,並保持沉默。

卡特亞是第一個回應的。“我們的魚類配額已到極限。祂們考慮過這些額外的魚從哪來嗎?”

“一向如此,祂們總想壓榨更多,”一位長老說,“每個季度都來一遍,卡特亞。”

“我們已經毫無保留了。你想讓我們餓死?”

梅庫尼奧歎了一口氣。“不要危言聳聽。這裏不需要討選民的歡心,卡特亞。”

“這不是危言聳聽,這是事實。”

“必要時談判,必要時屈服,”他百無聊賴地說著,“來訪者是達格馬裏人的大使。他們這族很強大,征服了

許多城市。很好理解,科達人渴望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所以,隻要我們盡好義務,自然會有相應的長期回報。”

“那女孩呢?”卡特亞滿臉通紅地說,“你願意讓我們派更多的女孩去,你還記得上次發生了什麼嗎?”

梅庫尼奧擺了擺手,說:“我們都要做出犧牲。這是你的責任,如果你不承辦,也隻會轉嫁到別人身上。”

這是個由來已久的爭論,吵了十多年,今天依然不會有什麼結果。卡特亞憤而離席,小聲向我和艾拉道別後離開了。

烏亞瑪一直沉默不語,她像長老一樣站起來,走近一個人,挽著他的胳膊,並在他耳邊低語。不久,廣場又空了。

艾拉坐在長凳上,表情若有所思。

“怎麼了?”我問。

“達格馬裏。我在旅行中遇到過。我學過達格曼語——他們的語言。”

“怎麼樣?”

“絕非令人愉悅的種族。希望爬蟲族明天能和他們的大使達成某些共識。”

“如果不能呢?”

“如果不能……不管你怎麼看科達人,事態都可能更糟。前途一片黑暗,我的朋友。至暗時刻。”

艾拉和我分道揚鑣,消失在錯綜複雜的瓦爾·凱迪奇街道中。這座城市布局呈放射狀,二十五個區圍繞著中心島瓦爾·弗魯茲。離市中心最近的塞瓦尼奇和洛奇等區較富裕,城市遠端則越來越窮:威森、哥索恩斯和黑石在西邊,皇後鎮、薩利姆和勒坎在東邊

。我回家的路要穿過五鍾區,沿人民市場前行,這條長街兩旁都是木製攤位。市場一片蕭條,處處彌漫著絕望的陳腐氣息——糟糕的蔬菜徒勞地陳列擺放,試圖勾起顧客的興趣。商人們難掩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在目睹過瓦爾·弗魯茲的繁華後,我被這壓抑的景象觸動,扭頭避而不見。

市場的盡頭是西鎮,這是一些缺乏想象力的科達蠢貨上台後起的名字。大多數選區保留了從前的名字,但有時出於行政管理的原因,他們會把大量街道新劃為一個選區。當然,沒有人稱它為西鎮。後來它演變成了威森,這個名字一直沿用至今。盡管這些街道是被隨意地劃在一起,但大約一個世紀後,威森人已經形成了一種與舊行政區相媲美的認同感。

人民市場與威森的分界線是第六大道,這是一個狹窄的廣場,還有其他五條道路彙聚於此。即使我摘下自己的白色臂帶,人們依然能從幾百米外認出我——這是身為選區翻譯的風險之一。和代表們一樣,你是當地的名人。一些商人向我點頭致意,一些人隻是盯著我,默默地蹲在路邊抽煙。

接近第六大道時,一個交易員怒視著我,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我罪有應得,是我轉達了科達人的無理要求。祂們不斷壓榨這座城市時,所有問題都該歸咎於翻譯拙劣的翻譯水平。

我年輕那會兒,市民將不滿轉化為

過激言行時,我還會和他們爭論。現在我放棄了。有什麼好說的?沒什麼能讓他們相信我不是爬蟲族的走狗,我不是維持體製運轉的賣國賊。我是,事實如此。但如果根本無法與他們交流,如果放棄了觸語,我們又會怎樣?

我穿過第六大道,沿一條狹窄的小路向南,它一直延伸到我家——翻譯公寓。一個在門口撣灰的女人看到我,停下了手裏的活兒。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自從不久之前她大女兒下礦後,她已經跟我交談過三次了。

她問:“有什麼消息嗎?他們還高興嗎?”

“他們沒有不高興,”我小心措辭,“當下沒有關於報複的話題。”

“是我女兒,”她說,“她……很脆弱。她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陰影總是不離她左右。我不知道她將如何應對。”

我不忍心告訴她,這已經是她第四次跟我說這話。威森所有的父母如今怕是都跟我打過交道了。

“要有信心,”我說,“她會挺過來的。”

“你怎麼這麼肯定?”

“記住,我在那兒也有個兒子,”我說,“已經六年了。我不得不肯定。”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

“沒有特例。”我說。

事實恰恰相反,有特例的。普通公民隻需一點運氣或錢,就可以把孩子藏匿起來而不受懲罰。我曾聽說孩子們被關在地窖裏,或者放逐成街頭流浪兒,等成年後再被認領。可如果你是長

老、代表、翻譯或任何有名望的人,你的孩子則完全無法逃避執法官和礦山。他們可以無視一個鐵匠或商人,但他們會無情地攥緊每一個瓦爾·凱迪奇的精英。

鬼知道科達人是什麼時候鼓搗出這個激勵忠誠的製度的,但其中殘酷的邏輯有跡可循。我們城市的曆史永遠少不了造反者和異見分子。統治階級一直在嚴懲他們,但隻要抱持某種信念,所謂的懲罰會變成榮譽的徽章。革命確實推崇烈士。叛軍有時會獲得最終勝利,那時他們會像士兵展示勳章一樣炫耀懲罰留下的疤痕。

鑒於此,科達人拒絕將懲罰直接加諸反叛者,而將它留給了祂們的孩子。瓦爾·凱迪奇的每個人——每個人——都被視為潛在的叛逆者。故而,每個孩子,除了街頭流浪兒,在十一歲時都要被送進裏奧納的礦井,在那服役七年。

這進而催生出了執法官。任何個人的違法行為——盜竊、欺詐、暴力——都會導致當地執法官在定期訪問礦井時懲罰你的孩子。更嚴重的違法行為,如煽動活動,或未能支付科達所要求的稅收,則意味著整個選區的孩子一起受罰。

對科達人來說,這是一種危險的平衡。一方麵祂們舍棄了偽裝成仁慈的獨裁者,甘願承擔身為壓迫者所應得的憎恨。另一方麵,祂們將全部公民不容置疑的捆綁在了一起。每個人都化身告密者,叛國的火星稍

有苗頭會被老實人扼殺,他們不顧一切地想要拯救自己的孩子,讓他們免於挨打或挨餓。

盡管這套做法在迫使城市屈服上堪稱神來之筆,但該係統依然存在兩個重要缺陷(公平地說,科達並不介意這些缺陷,畢竟係統行之有效)。第一個缺陷,貪腐盛行。執法官作為最惡毒、最反社會的科達人,四處索賄並不奇怪。成功的威森商人可以給蠍子塞錢,使孩子得到額外的口糧,抑或幫孩子逃過集體懲罰。注意,沒人知道執法官到底有沒有履行這些賄賂——沒人敢在幸存者回來之前去質疑祂們。

不管怎樣,執法官中飽私囊,大發橫財。議會心知肚明但毫不在乎,隻要人民俯首帖耳就夠了。有些胸懷大誌的準政治家刻意不要孩子,但他們很快發現,科達會否決他們的提名,直到他們有了孩子。我記得博爾祖跟我八卦過梅庫尼奧:他的父母如何在他十八歲時就包辦了婚姻,而這個年輕人每天勤勤懇懇地履行職責,直到一年後那個女孩懷孕為止。有傳言說他從此以後再未碰過她。不過這對梅庫尼奧這樣專注的人來說,似乎並不意外。

不管怎樣,如果和旅行者交談,他們會告訴你,每個體製或多或少都是腐敗的。但瓦爾·凱迪奇特有的第二個缺陷是缺乏活力。一個沒有青少年的城市並不會死亡,但它是殘破的。當然,這裏有孩子——你

仍可以聽到玩耍的尖叫聲和嬰兒的啼哭聲。但城市中心有個大缺口——我們最新鮮、最有活力的公民的花樣年華,蒼白無光地被懸掛在城牆之上警醒世人。

當這些青少年十八歲後再回來時——有時因為懲罰還要追加刑期——他們已經變了,無法修複。可以從他們的眼睛裏看出來,他們的青春被奪走了。你會看到一位母親,緊抱著一個年輕人,而年輕人雙眼凹陷,臉上寫滿了僵硬和笨拙。

有次,我遇到有人跪在蠍子前麵,在第六大道中央的噴泉旁。他脫去外衣,在執法官麵前露出背脊。

“我,”他懇求道,“打我,別打她。”

蠍子並不理解——祂呆呆地看著,然後漫不盡心地把他踹倒。但真正令我難過的,是當我們的目光隔著噴泉相遇時。那位父親赤裸裸的憤怒,不是針對執法官,而是針對我。因為科達人是科達人;但在他眼中,我隻是科達人的狗。

結束長時間的翻譯工作後,我通常會直接去“西部榮耀”,這是一家位於我所住街道拐角的酒吧。威森創建之初,它的大部分街道已經有了自己的酒館。榮耀酒吧是被當作威森成立後的中心點而設立的—— 一個人造選區的人造酒館。很多當地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對於我這樣想喝一杯且不想被打擾的旅行者和市民來說,它是完美的。大多數顧客都知道我是誰,但選擇無視我。

我徑直向吧台走去,對老板伊戈爾點頭示意,他是個年輕人,正在接替父親的工作,但還處在父親影響下。他遞給我一杯滿是泡沫的楚卡——這裏唯一供應的飲,瓦爾·凱迪奇的苦澀特產,用大麥釀造而成。我道謝後,他哼了一聲。他正嚐試擺出能幹但沉默寡言的樣子,因為他還不夠自信,無法模仿他父親,扮演熱情直接的形象。

我剛坐下,早上的緊張情緒隨著對第一口酒的期待而得以緩解,一隻肥厚的手掌拍在我肩膀上。

“拉茲萬,你應該在忙某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才對。”

“生死攸關,雅庫布。為什麼我還在和你一起鬼混真是個謎。”

雅庫布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沒有孩子,所以沒有軟肋。以前是流浪兒,所以沒下過礦,也沒有對汙點的地域歧視。他不是科達粉絲俱樂部的成員,也不把代表和翻譯視為卑鄙的走狗。

“你今天早上跟爬蟲打過交道,是嗎?”他說。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來這兒?光彩照人的酒友?”

他笑了,我認識的唯一一個會哈哈大笑的人——哈哈哈!

“繼續,夥計,翻譯一下。”他抓住我的胳膊,神情荒誕地敲了幾下,然後做了一個喝酒的動作。

我歎了口氣。“事情沒這麼簡單,雅庫布。”我向老板示意,“再來杯楚卡,伊戈爾。”

雅庫布拉來一把椅子,在他巨大的身軀下,椅子看起來像

個玩具。“所以,”他摩挲著濃密的黑胡子,那是他的驕傲和快樂,“出什麼事了?你比平時更暴躁。”

“哦。你知道的。不是科達人,是長老。政客們總是設法從任何情況中榨取利益。”

“梅庫尼奧依然是禿頂的老混蛋?”

“他永遠是禿頂的老混蛋。讓我沮喪的是那些年輕人,為了科達人,他們不在乎趟屎向前,還要拖著我們一起走。”

伊戈爾給雅庫布上了一杯楚卡,他深深地飲了一口。一個男人經過我們的桌子,我不認識,雅庫布微笑著向他打招呼、握手。雅庫布來榮耀酒吧絕不是為了獨處,他總是能碰到熟人一起喝酒說笑。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和我保持朋友關係,但這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有所裨益。

“你今天晚上不當值嗎?”我問。

雅庫布是一名中士,隸屬大約八百名公民組成的民兵組織,他們被允許攜帶武器維持城市秩序,這樣執法官就不必卷入每一樁芝麻蒜皮的爭端中。

“不用——今晚隻有一個小隊。其他人都放假了。不過明天所有人都要待命——有幾個外國大佬要來?”

“對。”我說,回想起艾拉對達格馬裏的評論。

“所以,如果你有任何盜竊或縱火的計劃,首選今晚。”

“我很想當個怪盜。”我說。

“你當然想,你這種笨手笨腳的混蛋。那麼,大人物是什麼人呢?”

“達格馬裏的大使們。我不太了解他們

,但科達人非常緊張。祂們正嚴陣以待。”

他抓住我的胳膊,瘋狂地敲了幾下。“這樣嗎?”

“嗯,首先,你拿錯了胳膊。”

“啊。”

“其次,如果你聽過我關於觸語的精彩講座——”

雅庫布裝出被繩索勒緊脖子的鬼臉。

“你就會知道(焦慮),”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就像(憤怒)或(無聊)一樣,不是用你的手指動作來表達的,而是通過一個次要修飾語在開頭——”

“好吧,好吧,留著和你的翻譯夥伴講吧。”

“我沒有任何翻譯夥伴。”說完,我想起了博爾祖,“他們對觸語本身甚至也不感興趣。如果讓我說,我覺得他們很無聊。”

“我原先就跟你說過,夥計,這就是我不去翻譯學校的原因。”

“唯一的原因?”

“另外,女孩喜歡穿製服的男人。”

我瞥了一眼雅庫布的灰色外衣。民兵並不是一份引人注目的工作,但日複一日,他可以對科達人熟視無睹。有那麼一瞬間,我感到一絲嫉妒,盡管這也可能是由於胃裏的楚卡引發的消化不良。

回顧我當學徒的日子,如果沒有博爾祖,我永遠無法成功——我成為一名相當不錯的語言學家,但這並非全部,當初的我絕對無法獨自在瓦爾·弗魯茲的院子裏生活七年。

第一天晚上,我的宿舍鋪位被分到了他的下鋪。就年齡而言,他個子不高,發型時尚,外表陽光,這使他與我這種臭

烘烘的漁夫後代格格不入。他把正在看的東西扔在一邊,從鋪位上跳了下來。

“喂,喂,”他說,“我們這裏怎麼樣?”

他隻比我大一歲,但感覺差了那麼多。

“我叫拉茲萬。”我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哦,是嗎?我,博爾祖。你要學蜘蛛觸語,是嗎?”

我永遠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接納我。也許他覺得其他人很乏味,對他的魅力沒有回應。有追隨者才會有領袖,也許他能感覺到我會追隨他。不管怎樣,他接納了我。第二天早上,我像隻寵物般緊隨他,我們在廚房工作時,他一直輕聲指點江山,批評院子裏的社會等級製度。

“那是老斯達姆,”他指著一個駝背老師說,“但別當著他的麵這麼叫他,我們要叫他奧默。他討厭學徒,不明白為什麼要在我們身上浪費時間。但其實是因為他的觸語很差。他們借此讓他遠離重要的科達人。

“不管怎樣,在課堂上保持謙遜,不要還嘴,你會沒事的。一年後我們將擔任一些職務,之後年紀大些的會幫助翻譯準備與科達人的會議。留心那群四年級女生,她們認為我們應該向她們鞠躬,拜倒在她們裙下,但其實她們稀鬆平常。”

我沒有多想,隻是點點頭,對著他的解說咧嘴傻笑。我的第一節課上,他走到我的既定搭檔前,粗魯地告訴她要交換一下。我覺得他很好奇,想看看我這個汙點來的

、既不懂政治也不懂科達的鄉巴佬到底有什麼本事。我很快就意識到他在語言上很有天賦,但也敵不過極致的懶惰。他甚至不願意坐下來學習一串單詞。但他有各種小訣竅,老師給出一個短語,他能理解的和任何人一樣好。至於他的口音,令人惱火的是,那是與生俱來的。在那七年裏,無數學徒和老師在我的左臂上拍拍打打,但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樣模仿出科達人的節奏和腔調。

如果說我有什麼計劃,那就是保持低調、刻苦用功,以最小的代價度過學徒生涯。重回汙點、繼承父親生意的恐懼驅使著我,如果那樣,我將永遠無法擺脫逃離下礦的標簽——他自以為優秀,不願去魚市,但他還是灰溜溜地回來了。

但博爾祖讓我保持低調的計劃落空了。他來自塞瓦尼奇,那是臨近市中心、毗鄰小菲魯河的富裕地區。他從未因失敗而困擾過——學徒生涯隻是一場遊戲。他喜歡以下犯上,而我被他視為忠實門徒。

當然,在那時,我們還沒有與科達人正麵接觸。因此當我們遇到麻煩時,隻需回應老師和年長學徒的溫和指責。一段時間之後,我們才會目睹科達人的殘忍和卑鄙。

3

第二天,我登上黑石的城牆,見證達格馬裏大使的到訪。正如雅庫布所說,民兵傾巢而出,列隊在大街小巷巡邏。我在城牆上找到一處可以俯瞰海港和南海的位置

。我俯視著人群,讓自己放鬆下來。今天天氣不錯,晴朗無雲,空氣中彌漫著油脂和汗水的味道。

占據了地利,我可以看到港口大約散布著50名民兵。一些人正在驅趕困擾貧困地區的流浪山羊和流浪狗,另一些則漫無目地在遊蕩。幾名執法官正在指揮港口的準備工作,祂們四處走動,指手畫腳,深綠色鬥篷在身後飄動。市民們正在清理垃圾、破竹筐以及成卷的繩子,並用亞麻布擦拭鵝卵石。這是場狂熱的活動,為了使這個港口改頭換麵,不再是那個髒兮兮的、搖搖欲墜的市場。在港口邊緣,有幾位長老站成一團,暗中觀察。

直到第四聲鑼響,達格馬裏的大帆船才出現在地平線——港口的人群明顯加快了速度,民兵們將市民驅趕出去。隨著大帆船駛近,穿著光鮮的紅色長袍的議員紛紛從南門迎出。即使近距離觀察,我也很難認出祂們,但我覺得自己能認出巨人,還有能通過步態找出雙倍。大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民兵在港口的邊緣排成一列,七八名執法官在民兵前麵站定,還有不少穿藍衣服的科達。我發現了幾個藏在白色臂帶下的翻譯——而且是最厲害的兩位翻譯員,塞拉斯和塔利亞。

議會站成一個半圓形。我能聽到下方有醉漢跟民兵抗議,除此之外,這裏一片寂靜。不過我看到有幾位議員正互相挽著的胳膊熱烈地討論

。不少市民也在觀望,有的像我一樣站在牆上,有的從陽台和窗戶探出頭來。

達格馬裏大帆船駛入海灣,船帆是牛奶變質後的顏色。隨著遠處的鼓點聲,船槳有節奏地上下擺動,船首像看起來像一隻緊握的拳頭。大帆船似乎並不著急,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好位置,拋出繩索,停靠在碼頭上。盡管如此,我們仍在靜靜地等待。議員們現在停止了談話。最後,鼓聲停了下來,一條舷梯從大帆船上伸到港口的鵝卵石上。

下來的人看起來並不像大使,而像一名戰士,沒帶武器,身著黑色板甲,腿上帶有護脛。他交叉雙臂麵對議會,接著又有十一個人走下來,穿著相似,但更簡樸一些。他們不慌不忙、動作從容,邊走邊觀察大門和城牆,最後麵跟著一男一女,肯定是奴隸,因為這兩個人很瘦,穿著簡單的棕色外套。我能看到他們脖子上係著細細的銀帶,左臂上也束有小一號的銀帶。我意識到自己認識其中一人,嚇了一跳——名字已經忘了,但他是一名學徒翻譯,比我小幾歲,沒完成學業就像艾拉一樣離開了瓦爾·凱迪奇去看世界。

事實上,當十二個達格馬裏人視察著城市順帶舒展腿腳的時候,兩名奴隸走近議會,我認識的那位——記不清叫喬迪還是賈裏德了——猶豫了一下,舉起右臂。十一邁步向前,呈上祂的左臂。喬迪或賈裏德用

觸語“吧啦吧啦”說個不停。對此我經驗豐富,清楚裏麵少不了“閣下……”“請允許我……”“懷著極大的敬意……”之類的廢話。

然而,場麵有些荒謬——民兵和議員們排成一排,數百名市民沉默地望著,太陽曬在鵝卵石上;與此同時,中間那個可憐的家夥張開並扭動手指,竭力向十一問好,但他的腔調一定非常糟糕。達格馬裏人肯定心知肚明,我看到他們中有人互相推搡竊笑。

最後,十一把他從苦情戲中解救出來,點了點頭,喚來塔利亞。祂的信息很短,很可能是“告訴外國狗我之前說過的話”,後麵的輕敲單純是裝個樣子,拖拖時間。

塔利亞走上前去,向達格馬裏大使鞠躬,致以科達的問候。聲音傳不到我所站的地方,但隱約能聽到一些聲響。領頭者詢問地看向喬迪-賈裏德,他便向他們做翻譯。他點點頭,揮了揮手,用達格曼語發出一個簡短的命令。奴隸困惑,大使重複了一遍。雖然我不知道說了什麼,但我能聽出聲音裏的惱怒。喬迪——我確定是喬迪——隻能僵站在那裏,我同情地皺起了眉。我知道這種感覺:一名科達人不經意地在我的手臂上輕拍一些晦澀的詞彙,而我聽不懂祂在說什麼。

達格馬裏大使打破了僵局。他蹣跚向前,抓住奴隸的金屬項圈,我的手臂肌肉反射性地抽搐了起來。達格馬裏大使跪

下來,將喬迪拖到地上。後者喘不過氣,似乎要窒息了。大使跨在這可憐的雜種身上,牢牢抓住他的衣領。大使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議會,他猛地一下,鬆開項圈,隻聽到啪的一聲,他站起來,一腳將喬迪的頭踩在鵝卵石上。

科達人沒有使用觸語,僅有一些鼻音。一個達格馬裏人笑了,另一個衝著帆船吼了起來。又有幾個奴隸下了船,站在他們的主人身後,但沒人管喬迪。

達格馬裏首領將注意力轉向另一名翻譯,重複了他的信息,新翻譯沒有絲毫停頓,她直奔十一去傳遞消息。當十一的回答轉回達格馬裏時,全部廢話又被重複了一遍,整個過程驚人的緩慢。城牆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盯著那個躺在港口,邊流血邊咳嗽的人。

一聲令下,城門打開,我們的民兵在入口列隊。我有一種感覺,對翻譯的暴行是某種測試,我們失敗了。達格馬裏的大使在沒有受到邀請的情況下,昂首闊步地向南門進發——我們的民兵人數是他們的五倍,並且他們沒有武器。但他們以一種領主的派頭向城市走來,從科達人身邊經過時,甚至沒有低頭看一眼。議員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祂們是恪守成規的人,毫無疑問,如何入城本該遵循某種儀式。但十二名達格馬裏大使已經把它搞得一團糟。議員們趕緊向大門走去,小心避免太過接近達格馬裏人

,同時避免被旁人看出自己的急迫。祂們後麵跟著其餘科達人、長老和翻譯。我注意到梅庫尼奧把手放在塔利亞的後腰上,在她耳邊低語。我現在並不羨慕她要在即將到來的會議上做翻譯。

我和一位正在牆下圍觀的市民交換了一個眼神,她做了個鬼臉。不知何故,看到科達人被這樣羞辱並不令人興奮。也許是因為我知道,我們才是最終為此付出代價的人。

塔利亞曾是我們都很仰慕的女孩——在我當學徒的第二年,她十八歲,即將被正式接納為行會的翻譯。她有兩個很勤奮的朋友,但在觸語上沒什麼天賦,頑強地堅持了七年,最後期末考試不及格,喪失了進入行會的資格。這對他們來說可能是一種解脫。但塔利亞是貨真價實的,她是老師們在那個貧瘠時代的最大希望。即使是對大多數同學和老師都不屑一顧的博爾祖也很尊重她。她個子不高,比我還小,長有一頭烏黑的頭發,但舉止卻像個老人。她的朋友們不理睬我們,但她總是用我的名字稱呼我,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在我心中,她就像我姐姐一樣。

年長的學徒把精力集中在強化練習上——長時間的觸語對話,緊接著測試,看看他們理解了多少。在學院裏,他們將把詞典複製到羊皮紙上——這是行會保存的海量存檔,記錄了觸語中所有已知的觸摸和修飾。而此時,博

爾祖和我已不在廚房幫傭。下午需要上課,上午則是各種平淡無奇的工作,旨在向我們展示翻譯的世界:為正式的翻譯準備工作服;陪同他們與長老會麵並做會議記錄;在急需翻譯時跑腿幫忙。我們被盡可能地隔離在科達之外——正如一位老師所說:直到你們學會上廁所。但是,我的腦中逐漸形成了一幅身為翻譯的場景。

每到第六天,我們必須自由活動。一些學徒會在院子裏閑逛,或者在髒兮兮的露台上玩遊戲。但博爾祖有自己的奇思妙想。他現在已經對瓦爾·弗魯茲或塞瓦尼奇的魅力完全免疫,他說服我去探索瓦爾·凱迪奇的貧民窟和小巷要有趣得多。我敢肯定,不管有心還是無意,他和我交朋友的部分原因,就是他喜歡帶著自己的小跟班穿街走巷。

我十四歲的時候,經常在休息日或偶爾逃課的日子裏,帶著他在汙點和其他貧民窟裏轉悠。博爾祖有一個訣竅,可以準確地判斷什麼時候逃學是安全的——哪些老師,哪些日子。他總是能讓別人相信他的故事,為什麼那天我們兩人有不得不去應對的麻煩。我們一直藏在隱蔽的角落,因為總有被人撞見的危險,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足夠引起旁人的好奇心——明明是下礦井的年紀,但也沒有穿流浪兒的破衫。

這就是我們探索下水道的方式。一天下午,我們經過海港來到西岸,黑石城

牆的另一邊。這是一條遍布岩石的海岸,人跡罕至,一陣陣狂風從海上吹來,衝擊著這座城市。博爾祖像螃蟹一樣,在岩石之間跳躍移動。我選擇了更安全的路徑,避免不必要的跳躍和蹣跚的步伐。我能望到遠處有一艘漁船,我突然想到,如果不是我的老師、梅庫尼奧和我所做的決定,我和我的父親可能就在船上。然而,父親已經消失在南海彼岸,而我卻在這裏,在這個我長大的地方,變成了一名遊客。

博爾祖在我前麵四十步遠,已經爬上了海堤。他招呼我過去,我便朝那邊趕去—— 一連串的跳躍,試圖避開厚厚的褐藻和聚集在岩石池周圍的硬殼殘留物。我趕到時已經氣喘籲籲了。他指向一條隧道,剛好夠我們蹲下身子穿行。

“這是什麼?”他問。

我向黑暗中窺視,說道:“下水道。”

一道鏽跡斑斑的格柵,鬆垮垮地豎在轉角。博爾祖毫不費力地把它彎到一邊。

“城市地下,”他說,“我的天啊,你怎麼從來沒告訴過我?我們必須探訪一下。”

我歎了口氣,“真的嗎?我可不這麼覺得……”

“你瘋了嗎,這不比學習修飾語有趣得多?”

他鑽進隧道,為我拉開格柵,我擠了過去。走了幾步,臭氣撲鼻而來。即使我在汙點長大,都忍不住作嘔。“你聞不到嗎?”

“味道而已,”他說,“氣味不能把你怎麼樣,拉茲#pageNote#0,我們

走吧。”

“我不知道這會通去哪裏,”我說,“有趣的是,我小時候從沒在這裏玩過。”

“我們不會迷路的,”他說,“來吧,會很有意思的。”

我下定決心邁步前行,然而下一秒就滑倒在石塊上,狗啃屎般摔在又濕又滑的地上。博爾祖像一條鬣狗般扶在牆上笑得直不起腰,而我爬起來擦去泥汙。

“夠了,我要回去了。”

“走吧,拉茲。”他還在笑,“這多有意思啊。我們走到隧道的盡頭吧。求你了,我需要你跟我一起。”

我皺著眉,嘟囔著,但還是如他希望的,跟著他繼續向前。我們彎著腰,雙手扶牆穩住身體,順著隧道往前。隧道彎彎曲曲地向東延伸,雖然裏麵很暗,但仍能勉強視物。我們沒有聽到老鼠的聲音,隻有不規則的水滴聲和撲通聲。氣味並沒有變得更糟,一直是那種濃烈的、令人作嘔的惡臭。我們盡可能用衣服捂住鼻子。

最後,我們到達一個洞口,從那裏可以看到一條更大的隧道,底部漂著汙水和不明液體。隧道邊有一條狹窄的小路,博爾祖小心翼翼地從洞裏鑽出,爬上小路,接著伸手扶我下來。

“我們還要往前嗎?”我小聲嘟囔。

“為什麼這麼小聲?”他說。

“不知道。感覺這樣比較好。”

“看,”他說,“我們已經越過了城牆。這條隧道向北,通向市中心。這是一個亟待探索的地下網絡。”

“每次

你這麼興奮,我就知道不會有好事。”

他沿著小路繼續前行,我跟在後麵。一百步後,我們遇到了另一個洞口,有一個分岔的小隧道。但這時天已經黑到看不清路了,博爾祖險些掉進汙水裏兩次。他突然停下來。銀色的煙霧從上方的格柵中盤旋而下,好像道道觸手般摩挲向前。

科達人的煉金煙霧一直十分神秘,眾說紛紜。而我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隻有科達人的煉金術師穿黑色長袍,除了瓦爾·弗魯茲的煉金術學院,你很難見到他們。他們的人數不多,在我們的認知中,他們和執法官一樣受到科達人的尊重。我們知道,一個多世紀以前,這些煙霧在凱迪拉的勝利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一旦你吸入它,就會出現可怕的症狀。當然,它對科達人是無效的,因為它們的扁鼻子似乎對此免疫。一種說法是它能令人產生幻覺,刺激你恨不得撕開自己的身體把它抽出來。另一種說法是,它會導致慢性死亡,讓你四肢癱瘓,苟延殘喘。但都是謠言和猜測:科達人已經有一個世紀沒將煉金術作為武器使用了。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祂們一直在研究所裏繼續實驗和生產煙霧。

這些煙霧提醒我們,現在離瓦爾·弗魯茲已經很近了。博爾祖指了指煙霧,後退了幾步。

“今天大概就到這吧。”他說。

“今天?”

“下次,我們帶盞燈來。”他說。

“博

爾祖……”我一邊說,一邊抓住他的手臂,使用我們剛學過的修飾語。

(厭惡)\/(否定)\/。

“按得不錯,”他說,“但我們還是要來。現在——開始計步數吧,我們回去後要對下地圖。”

隻有博爾祖會沉迷在下水道的陰謀或魅力中無法自拔,具體是為什麼,那時還不得而知。但如果沒有我的陪伴,他自己永遠不會跑來這裏。我調頭往回,要回海灘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回家了,因為現在無事可做。達格馬裏的到來完全打亂了我的工作日程。我能做的隻有靜待召喚。所以我等了一整個下午。盡管我不願承認,但達格馬裏讓我非常緊張,心緒不寧。大使扯掉喬迪項圈時的哢嚓聲一直回響在我腦中。我無法將那景象從我眼前刪除。在我的想象中,他的臉變成了塔利亞的臉,滿臉鮮血,待宰羔羊般躺在高等議會廳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個達格馬裏人蹲在她身上,而科達人則在一旁嗤之以鼻。

打記事起,我就對頭被壓扁、被一隻靴子狠踩滿懷恐懼——頭骨破裂,牙齒崩壞。我不是膽小鬼——我以前挨過毒打,麵對持凶器的劫匪時也能保持鎮靜——但是這個蛋殼般脆弱的頭骨,總讓我感到揪心。

我現在滿腦子都是那幅畫麵——那隻靴子,那隻頭骨——踩,跺,碾。一旦你陷入這樣的情緒,那你的整個下午基本就報銷了。我凝視著

窗外,看著市民們停下來交談,猜測他們談論的話題是否是關於達格馬裏大使的到來的,或許他們對此還毫不知情,依然沉迷於每日八卦和閑聊中。

黃昏來臨。我聽到遙遠的瓦爾·弗魯茲傳出八聲鑼響。終於,敲門聲想起。我匆匆下樓,門外是一個學徒,我依稀記得他是五年級的學生。

“怎麼了?”我問。

“長老們找你,在高等議會廳。”女孩說,“塔利亞和塞拉斯需要休息一下。”

“科達人還在和大使們談判嗎?”

“沒有,祂們剛走,回船上了。宴會取消了。”

“聽起來不太妙。”

“嗯,長老們的麵色很難看。”

我塞給那女孩一枚銅幣,抓起我的銅帶,匆匆順著第六大道穿過人民市場,通過和平橋進入瓦爾·弗魯茲。當我到達時,所有人都坐在長桌旁,宴會本該在此舉行。科達人坐在高高的台子上,一邊吃著東西,一邊用觸語交流。長老和代表則聚集在另一側低聲交談。艾拉也被召來了,站在不遠處。塔利亞注意到我,走了過來,看起來非常疲憊。

“達格馬裏人走了?”我問。

“嗯。”她陰沉著臉點點頭,“談判進行得並不順利。”

“科達人沒有滿足他們的要求?”

她壓低聲音,“我不確定祂們是否有得選。那些要求太瘋狂了,祂們最後幾乎是在乞求達格馬裏。”

“他們想要什麼?”

“臣服,以及我們能給出的一切,作

為他們不入侵的代價。”

“現在怎麼辦?”

“問問長老吧。祝你好運。”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跟在塞拉斯後麵匆匆離開。

我在卡特亞旁邊找了個位置,她和其他幾位代表在一起。

“所以談判破裂了?”

她點點頭。“他們要求的貢品太荒謬了。我甚至懷疑他們是故意刁難。或許他們隻是想借此探明我們的虛實。”她歎了口氣,“大使離開時,用達格曼語說了什麼。沒有人翻譯,但明顯就是在威脅我們。”

“科達人想怎麼樣?”

“這就是喊你來的原因。祂們會告訴我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她抓起一把棗,吃完後把核吐了出來。我們環顧四周,科達人都在竊竊私語,其他人則在一旁靜靜圍觀。無聲的觸語總能讓周邊更安靜更私密。

科達人結束了他們的討論,站了起來。幾位議員走出房間,一位穿藍袍的科達人向我們示意。幾位長老站起來招呼艾拉來我們這桌。

一群議員圍在十一周圍,一名仆人在為十一清理桌子上的食物。梅庫尼奧在桌子另一端朝我點頭示意,“跟我來,拉茲萬。”

我們和其他幾位長老一起爬上講台,向十一鞠躬。我繞過長桌,把胳膊伸給祂。我注意到雙倍也在人群中,我們的目光交彙了一下。我隻和十一用觸語交談過一次。老實說,和其他科達人區別不大,但麵對權力你確實更容易緊張——真正的權力,

有些科達人知道如何運用它。

十一不浪費時間。談話\/外國人\/令人失望\/。

“與達格馬裏的談判令人失望。”我對梅庫尼奧說。

(未來)\/攻擊\/瓦爾·凱迪奇\/許多\/死亡\/。

“他們將攻擊這座城市。很多人……會因此而死。”

外國人\/強壯\/許多\/士兵\/。

“達格馬裏人兵強馬壯。”

(命令式)\/準備 \/巷戰\/,祂說,省略了一係列有關語法的觸摸。

“我們要做好圍城戰的準備。”

執法官\/領導\/(未來)\/日\/指導\/。

“從明天開始,執法官將會進行相關的組織訓練。”

(命令式)\/ 獲取\/ 穆拉\/ 雇傭軍\/。

“我們去穆拉聯係雇傭兵。”

“弓兵?”梅庫尼奧尖銳地問道。

(問題)\/鮑曼\/,我問。

(正確)\/,祂回答道。

我點了點頭,梅庫尼奧對一位長老耳語了幾句,“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他說,“或許這隻是達格馬裏人的一種談判策略?”

我將信息簡略地翻譯過去。

十一抬起眼睛,對我搖了搖頭。給出回應時,我看到祂的眼神中閃過一絲悔恨。

(未來)\/(肯定)\/攻擊\/外國人\/動物\/(條件)\/進入\/瓦爾·凱迪奇\/(未來)\/ 殺死\/男人\/強奸\/女人\/。

“達格馬裏會進攻的,”我說,“他們是野獸。如果他們進城,會殺死男人,強奸女人。”

十一接下來表達的十分複雜難以理解。我無奈地

看著祂,祂委婉地歎了口氣,嚐試重新表達。

(問題)\/城市\/西部\/山區\/北部\/海洋\/。

我翻譯出來了,“你知道森薩沙城嗎?”

“我們聽說了,”梅庫尼奧說,“去年他們忤逆了達格馬裏,現在……已經是一片灰燼了。”

我將回答翻譯過去,十一點了點頭。

(命令式)\/ 準備 \/ 圍城戰 \/,祂重複道。然後起身離去,這是全體解散的意思。

4

我和艾拉一起離開了高等議會廳,與前邊的長老們保持了一定距離。黃昏愈發悶熱,空氣凝滯般讓人感到窒息。一陣困意順著我的脊背向腦中襲來,我不由得生出一種悔不該離開汙點的錯覺。盡管天氣悶熱,艾拉依然又披上一件灰鬥篷。她看了我一眼,說:“感覺情況不大妙啊?”。

“我們不是達格馬裏人的對手,”我回答,“科達人隻想當縮頭烏龜,一躲了事。”

“我那邊都在談論食物供應,”她說,“祂們想征用所有的糧食,把牲畜全都帶到城牆內,放棄農場和村莊。到時會有成千上萬的流民湧進城來。”

“那也好過被達格馬裏人屠殺。”我說。

“寧可餓死街頭嗎?”

我沒有回答,兩人一起默默前行。瓦爾·弗魯茲總是很安靜,不像其他地方那樣嘈雜。在一種你永遠無法適應的可怕靜默中,街角有穿藍袍的科達人盯著我們。除了蟬鳴,唯一的聲音隻剩我們的腳步聲。

我們從一個獨行的科達人身邊經過,他下意識便伸手去摸自己的響符,那是每個科達人都會佩在脖子上的銀色口哨,能發出一種低沉的聲音,人類無法聽到,但是科達人之間傳遞危險信號的最佳方式。艾拉衝我做了一個鬼臉。

走出瓦爾·弗魯茲,艾拉又開始說話了。

“不過,能參與其中的話,不是也很有趣嗎?生活會自此發生些改變。”

“我們並不參與,艾拉。我們隻是充當某種渠道,提供服務。永遠不要忘記這點。”

她翻了個白眼。我自己都覺得剛才的話太中二了。我想扮演睿智的導師,但那並不適合我。

“說來,我們不過機器中的一個齒輪,”她說,“但當我們向長老傳達時,我們可以決定用怎樣的腔調。我們給爬蟲族發信息時,我們能決定用怎樣的力度。沒人知道我們翻譯是對是錯。”

她話中有話,我感到些許不安。“你想說什麼?”

她聳了聳肩。“我們比自己想象的更強大。我們不應該忽視這點,僅此而已。”

“現在,我和科達人站在同一戰線。生存。確保冬天來臨時這座城市依然健在。”

她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道:“你真的討厭爬蟲族吧?”

我驚訝地看著她,“你為什麼這麼問?”

“玩笑話。”

“我的意思是……我討厭下雨,討厭灰熱病,同樣討厭爬蟲族。但它們都是客觀存在。和它們較勁毫無意義。我們必

須與祂們合作,與祂們戰鬥就像揮舞拳頭去攻擊暴雨。”

“不過現在有了達格馬裏,說不定今後會更有趣些。”

“我不覺得會有趣。”

“你感覺不到嗎?”她說,“改變。這可能是我們最好的機會。”

“做什麼?你想給達格馬裏當帶路黨。科達或許是寄生蟲,但起碼它們不會殺死宿主。”

“想想你身在礦井裏的兒子……”

“別拿我兒子說事。”我猛地打斷她。此刻,寂靜慢慢開始變質,平靜變成了肅靜。我們沿著人跡罕至的人民市場前行。附近有條岔路,通往哥索恩斯夜市—— 一個乞丐、小偷、酒鬼、賭徒魚龍混雜的場所。這裏有一個著名的鬥狗場,吸引了來自瓦爾·凱迪奇各區的賭徒。但是現在,攤位的遮陽棚已經收起,我們是附近唯一的行人。我們路過鬥狗場,那後麵堆滿了破板條箱。

“你沒有走錯路嗎?”我問艾拉,“你該往這邊走吧?”

我指向南邊黑石的方向。她小聲嘀咕著什麼,我正要再問她一遍,此時我們恰好來到一條小巷的入口。一個人影從我肩膀上躍下,輕巧敏捷,她手握一把細刃,抵在我的咽喉上,另一隻手抓住我的脖子——我低聲咆哮著,試圖掙脫,但她緊緊地抓住了我。

“別動,”她嘶啞地說,“別逼我刺下去。”

“艾拉!”我叫道。

我眼角的餘光注意到,艾拉並沒做出任何嚐試營救我的行為

,而是平靜地從她鬥篷下取出一個類似麵罩的東西。

“艾拉?”

“別緊張,拉茲萬。有人想當麵跟你談談。”

“你說什麼?”

我感覺到冰冷的刀鋒抵在喉嚨,同時還有一種金屬質感的苦澀。我放棄抵抗了。

“我們不能讓你知道目的地的所在,拉茲萬。”艾拉說。

“如果這個人有話要說,可以就在這裏說,”我氣喘籲籲地說,“叫你的跟班放下刀。”

艾拉把麵罩遞給我。“請原諒這些花裏胡哨的。我們吃了太多保密不嚴的虧。安全措施必不可少。如果沒有這把刀,你可能就不會……心平氣和地合作了。”

“照我們說的做。”女孩說。

“別給我蹬鼻子上臉。”我朝她吐了口唾沫,把頭掙出麵罩,“你他媽是誰?”

艾拉揚起眉毛,等著我就範。

“媽的,”我說,“你們是卡蒙黨徒?”

女孩把手鬆開了一點。“是的,”她說,“祝福這個名字,以及其他類似的稱呼。你到底走不走?”

我痛苦地看了艾拉一眼,但我不該為此感到驚訝的。她完美契合了卡蒙黨徒的所有人格特征——我們社會中最激進的反科達存在。

它始於19年前的裏奧納起義。起義由18歲的卡蒙領導,那時他即將離開礦山,現在他已經被傳得神乎其神。起義從一開始就注定要失敗,而他們明知不行但依然去做了。他們拿著鐵鏈和鶴嘴鋤,試圖憑借人數優勢去擊

敗執法官和當地警衛。最終,和所有的奴隸起義一樣,起義以失敗告終——卡蒙死了,毫無疑問,他的死遠沒有傳說中那麼英勇,無數其他奴隸也死了,他們本就因饑餓和懲罰而虛弱不堪。關於他的敘事詩和史詩越來越多,記載他在帶領這群烏合之眾時的戰鬥呐喊,他在自己的光頭上揮舞著鐵鏈的戰鬥英姿。為了紀念他,人們甚至形成了一種宗教崇拜,我敢肯定,這些都被刻意神話和誇大了。我從未把它放在心上。

雖然起義失敗了,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它也成功了:二十人逃了出來,這是曆史上裏奧納礦井唯一一次成功的大規模越獄。他們回到瓦爾·凱迪奇,散播相關信息,發起抵抗運動。他們策劃了一係列小規模抵抗,襲擊科達平民,公開懲戒極度親科達的投降分子。他們圍繞貧民窟活動,比如哥索恩斯、皇後鎮、汙點。據說成員主要是二十多歲心懷不滿的前礦工。這是個秘密組織,別說聲稱是它的成員了,根本沒人敢承認自己是他們的支持者。但他們一直存在,並確保科達不會忽略它的存在。

科達人一直裝作毫不在意,這些討厭的少數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但偶爾,科達人也會拿手指著長老發脾氣,能看出這讓祂們很生氣。顯然,即使已經過去19年,祂們依然沒能撲滅卡蒙黨徒的火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因

此被抓——執法官會確保他們的公開處刑足夠痛苦、足夠殘忍。

街道遠處的另一頭傳來了聲音,女孩僵住了,她說,“走吧,我們沒時間爭論這些了。他到底走不走?”

艾拉把麵罩帶在我頭上,說:“聽我們說完,拉茲萬,我們和你們一樣,隻想為這座城市做點什麼。我們需要像你這樣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

“我跟你說過,我們可以改變一切。達格馬裏人危機迫在眉睫,我們再也沒有更好的機會了。”

“能之後再搞道德辯論嗎?我有點著急了。”女孩說。

我把喉嚨上的刀推開。“好吧。那就快點。但別再威脅我了。”

艾拉把麵罩帶在我頭上。粗麻布讓我的脖子一陣陣瘙癢。女孩把我轉了個圈,然後伸出一隻手,堅定地拉著我的胳膊,引導我前進。兩人護在我身邊,我們走了幾百步,時不時左拐右拐。我在凹凸不平的鋪路石上絆倒了兩次,但那個女孩緊緊扶住了我。

最終,我們停了下來。一扇門吱吱地打開,我們走了進去。他們終於放開了我。我扯掉麵罩,此時我們身處某個倉庫裏。牆邊堆滿了麻袋。中間放著幾口板條箱,其中一口板條箱上閃爍著一盞油燈。我仔細打量了那個女孩,但她用圍巾圍住了臉。我隻能看到她那雙棕色的小眼睛和一頭短發。

“那麼,該怎麼稱呼呢?”我問她。

她說:“翻譯先生,我們暫

時還是不要通姓名了,除非你願意加入我們。”

“加入你們?”我一臉嘲笑,“邪教組織,破壞民生,毆打科達平民。”女孩譏諷地看著我,艾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拉茲萬,我很抱歉。也許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我們必須保密——你知道我們如果被抓會有什麼後果。我告訴他你是個好人。至少聽他把話說完。”

“誰?”

“我。”一個卡蒙黨徒從倉庫的另一邊大步走進來。他比我小一點,骨架結實,並沒像那個女孩一樣蒙麵。亂蓬蓬的胡子並沒能完全遮住他瘦削的臉頰。他行了卡蒙黨徒的見麵禮:用兩根手指在他的肚子上敲了兩下,據說卡蒙就是那個部位被長矛刺穿而死的。兩個女孩用同樣的動作還禮。

“你是誰?”我問。

“你可以叫我牧師。我是從裏奧納逃出的二十人之一。”

“這麼說你認識卡蒙。”

“是的,我親眼看著他死去,就這麼窒息在自己的血泊中。我不是邪教教徒,拉茲萬。破壞這種事情屬於那些真正的信徒,那些需要它的人。我知道,我們絕非聖賢,但我們正在做正確的事,唯一該做的事情。”

“你用匕首和麵罩請我來,是找我有什麼事,牧師?”我瞪著艾拉,“為什麼我的同事不直接問我。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這是我們的工作需要。”他說完,拉起一個板條箱坐下,並示意我也坐下。艾拉和

那個女孩也坐了下來,但我一直站著。

“我們從事高危工作,”他繼續說道,“已經有太多的追隨者死在了執法官的鐵釘下。”

“所以你還繼續在招募青少年?”說完,我瞥了那女孩一眼。

“我剛從礦井裏出來,那又怎麼樣?”女孩說道,“至少我履行過那義務了,翻譯。”

我笑了。“對不起,你想讓我……加入你們。”

“我知道你相信變革,拉茲萬。”艾拉說,“現在,爬蟲族有大麻煩,這是個機會。有兩個翻譯為卡蒙黨徒效力……”

“把城市交給達格馬裏?你瘋了嗎?”

“沒人這麼說,”牧師插嘴道,“但現在是一個滿是機遇和挑戰的特殊時期——可以撬動爬蟲族的統製。”

“撬動?我承認,在過去的二十年裏,你一直是科達的心腹大患。但你不會真的天真到以為自己能改變什麼吧?”

“總得有人站出來,”牧師說,“當初所有人都覺得卡蒙瘋了……”

“提醒我他的結局是什麼?”

“他發起了一百多年來唯一一次對科達有意義的抵抗。”這位牧師回答道。

“聽著,”我說,“信不信由你,我其實讚成你的事業——即使我不支持你的方法。問題是你無法打敗祂們。隻要祂們守著礦井就不可能。”

“你說得對,”牧師聳聳肩,“這就是我們必須做的。拿下礦井。但要想做到,我們需要你。”

“我?”

“拉茲萬,你每天

都能見到議會。你知道高等議會廳裏發生了什麼。你是這一切的關鍵。”

我對眼前的境況越來越憤怒,狠狠地瞪著所有人,我厭惡被迫走上一條自己絕不可能主動選擇的道路。

我說道:“對不起,我並不是你認為的那種人。我希望我能幫上忙,但是……”

“我在裏奧納認識你兒子,裏科。”女孩打斷了我。

我轉身瞪著她。“你他媽找死啊,別拿我兒子要挾我。”

“為什麼不行啊,科達人不就是那麼做的嗎?”

“你覺得說這些會讓我對你更有好感嗎?”我握緊拳頭,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胸口開始發熱。

“他怎麼樣?”我輕聲地問。

“實話實說,不怎麼樣。”她說,“和科達人沒什麼關係,惹到警衛了。你兒子很有骨氣,不怕事,在威森的營房裏和小夥伴打成一片,守衛對他們十分不滿。我見過他們拿著鶴嘴鋤柄把他揍得七葷八素。”

我盯著她。“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我一字一句地吐出了這句話,“如果你騙我他過得很好,你會死嗎?”

“我告訴你是因為你應該知道,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知道情況有多糟。你明明可以出力阻止它!”

“這不公平。”我說。

艾拉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我希望我們不必這麼做,拉茲萬。但你不能自欺欺人了。他們絕不是壞人。卡蒙黨徒以前確實也做過傻事,沒人否認這一點。不過

,你應該相信我們,我們這麼做是有正當理由的。”

“你的孩子,他還需要待多久?”牧師問道。

“一年半吧。”我平靜地說。

“你知道礦井裏什麼時候最危險嗎?他說,“第一年和最後一年。守衛會在最後算一次總賬。”

“你想讓裏科安全離開礦井?”女孩說,“幫助我們。我們可以把他弄出來。趁現在還來得及。”

這是情感勒索,但十分有效。我回答道:“我當然希望他安全,我願意做任何事把他救出來,你知道我會的。但是……你們有什麼計劃嗎?”

牧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在燈光下,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滿手傷疤,左手小指隻有一截斷指。他說:“我們的計劃就是把那該死的地方炸個粉碎。徹底終結礦井。哪怕爬蟲族繼續留在這裏。可是礦井……那裏必須毀滅。”

“怎麼做?”我問道。

“有了艾拉,”牧師說,“我們終於找到了能進入瓦爾·凱迪奇核心圈層的人。我們的成員大都出自貧民窟,或是流浪兒。多年來我們一直想在代表或者長老中安插一個人。但這很難實現。大多數代表家境闊綽、雄心勃勃,懷揣強烈的政治野心,他們很難被說服。然而,翻譯更為完美,他們既能參與進去,也能自由外出。但艾拉還太年輕。我要你們倆在決策層一起工作。我們正在製定一個計劃。除非你確定會加入我們,否則我現在不

能告訴你。”

沉默片刻。“我需要考慮一下,”我說,“我想和你談談。”我朝艾拉示意。她同意了。“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對女孩說,“不管發生什麼,我絕不會是告密者。我要你的名字。”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眼神變得柔和了,她把圍巾扯下。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臉,尖尖的下巴上一張薄而倔強的嘴。

“奈瑪。”她說。

“奈瑪。奈瑪,我要問你幾個關於我兒子的問題。但首先,我要和艾拉聊一下。”

奈瑪看向牧師,他點了點頭,說:“我們需要盡快得到答案,時不我待。”

“麵罩……”奈瑪開口了,但我怒視著她。

“別逼我。我告訴過你,我不是告密者。”

我們出了倉庫——我很快就認出了我們在哪兒,這是人民市場裏的一條小巷。我們返回大路,輕快地沿著大路前行。

“你沒權力這麼做。”我對艾拉說。

“啊,歇一歇吧,”她厲聲道,“我已經道歉了,這是唯一的辦法。如果我告訴你我是卡蒙黨徒,你還會聽我說話?還願意跟我一起搞個即興革命嗎?”

“我不是……”

“你必須親眼看見,才知道我們是認真的。我們不隻是一群天真的白癡。順便問一下,我們要去哪兒?”

“夜市。我需要喝一杯。”

“我冒了很大的風險,你知道嗎?我賭上了全部身家,押你不會拒絕。”

“我應該關心這個嗎?你暗算我。我壓

根不了解你。”我說。

“我們沒時間玩相互了解的遊戲。從我們聽說達格馬裏人要來的那一刻起,我們就一直在為戰爭做準備。”

“這是場可怕的賭博。”

“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她簡單地說。

我們選擇了進入哥索恩斯夜市的道路。許多市民都出門了,蹲在攤位和燒烤攤旁,看著世界來來往往。我們來到鬥狗場,木桶圍成了牆,兩隻狗被帶出展示時,喧鬧的人群開始下注。

一隻長著疥癬、骨瘦如柴的雜種狗正在努力掙紮,我盯著它布滿泡沫的口鼻,它已經被馴獸師弄得血跡斑斑。離我們最近的是一隻強壯的獒犬,它站在那裏,麵無表情地盯著它的對手。

我一直不理解狗的撕咬搏鬥有什麼吸引力,但我一直為人群著迷。艾拉厭惡地移開視線。“拜托。”她說。

我發現了一個賣楚卡的攤位,把她帶到那裏,向酒保示意要兩杯。我們找來凳子,背對著狗窩裏瘋狂的咆哮和喊叫。

“你還沒有把一切都告訴我。”我說。

“顯而易見。”

我無視她的嘲諷,繼續說下去,“你是怎麼跟他們攪在一起的?”

“我剛成為學徒時,父母都死了。”她說,“他們被卷入一場愚蠢的騷亂,跟糧食短缺有關。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執法官們衝了進來——我親眼看到祂們殺了我的母親,接著殺了試圖救她的父親。野獸就是其中之一。我從沒有忘

記過祂。有時候,我能在高等議會廳看到那個混蛋,你根本沒法想象這需要多大的自控力……”

“對不起。”我說。

“是的。無論如何,作為孤兒的我現在肯定不需要下礦井了。既然我父親已經表態同意我加入翻譯行會,那代表們覺得讓我在行會裏試下總比讓我當流浪兒好。於是我成了學徒。十八歲那年,我離開了這座城市,打死我也不會為爬蟲族的混蛋服務。但我在旅行時遇到了一名卡蒙黨徒。是二十人中的另一個,跟牧師一樣。他說服我回到城裏,成為一名翻譯,為教團服務。他有些神叨叨的,說什麼卡蒙是一名殉道者,我們正處於一場聖戰之類的,你大概也聽過。說實話,我差點被說服了,但牧師和奈瑪把這事情給停下了。他們都是實用主義者。你應該和他們相處得很好。”

“所以你決定把我拉下水,還告訴他們我有個兒子在礦井?”

“每個人都瞧不起翻譯,拉茲萬,”她回答道,“爬蟲族,長老,市民。但想想我們擁有的力量。當我們傳遞信息給爬蟲族時,我們可以用卡蒙黨的腔調說話,而不是長老的。反之亦然,當我們為長老們翻譯時,我們可以加入其他勢力的斡旋。我之所以建議你,是因為你確實能有所作為。我們不會把你變成盲目崇拜卡蒙的小醜,隻是為搞砸所有事而找借口。”

“這很危險。”

“是的

。所以我才需要你。還有一件事,我告訴過你,我曾學過達格曼語。我想我是唯一會說這種語言的翻譯,我要去找梅庫尼奧。如果你告訴他你也會一點達格曼語,等達格馬裏人來了,一定會安排我們倆負責翻譯談判——”

“哇,哇,”我說,“等一下,我還不確定一定會加入呢。”

“這是奪回城市的機會,拉茲萬。為了我的父母,為了你的兒子。”

“別把他扯進來!”

“但他在這裏,拉茲萬。這是無法回避的。他是科達人控製你的人質,唯一的籌碼。”

我們抿著酒,不再說話。狗窩裏傳來一聲嘶吼,我轉過身。穿過人群,我能辨認出那隻獒犬,它的身上滿是血跡,正緊咬另一隻狗的喉嚨。

盡管不承認,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她的話擊中了要害——裏科蜷縮著在地上,鎬柄雨點般打在他身上的畫麵,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如果我能救他,我願意鋌而走險。

“你們有多少人?”

“我們四人一組。每個卡蒙信徒除了同組的其他三人以及他們的牧師以外,不認識別人。我們組到目前為止,隻有我和奈瑪。”

“如果我加入,”我轉過身,平靜地說,“必須由我選擇第四名組員。我要找我可以信任的人。”

“怎麼,你心裏有人選了嗎?”

“或許吧,”我說,“這取決於他的思想有多開放。”

5

“你不是開玩笑吧!”雅庫布說。

“雅

庫布……”

“卡蒙黨?”

我撓撓頭,也許我也該用艾拉和奈瑪的匕首加麵罩。

“我的意思是,我們說的是同一群人吧?那些拿著鞭子,為某個光頭礦工高唱頌歌的家夥?”

“這太刻板印象了……”

“恐怖分子,拉茲萬,恐怖分子?”

第二天早上,我找到了雅庫布。還沒輪到我當值,我在民兵營房旁等到他下班。營地裏空無一人,大多士兵被執法官召集去聽簡報了。

“我知道,他們有些人稍微有些激進……”

“激進?”

“有關宗教狂熱的部分,對卡蒙的膜拜——我完全不接受。”

“嗯,那我就放心了。”

“但他們的訴求,他們所代表的東西,都是……非常合理的。”

“打砸攤位、放火和打架是‘合理’的嗎?”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並非所有的卡蒙黨徒都是瘋子。跟我聯係的那些……”

他一臉詫異地說道:“他們是什麼人,告訴我名字。”

“不行。你知道我不能告訴你。”

他眉頭緊鎖,他那張溫暖熱心的大臉上,這種表情並不常見。

“雅庫布,”我繼續嚐試,“他們有一點說得對,我們應該趕走爬蟲族,而不是為祂們工作。我們應該努力摧毀礦井,使我們的孩子重獲自由。我承認從前卡蒙黨絕非一個值得信任的組織,但是現在……”

一百步外,廣場的另一邊有兩名乞丐正在爭吵。雅庫布歎了口氣,朝他們走去,然後在

我想跟過去的時候,向我擺了擺手。他終止了乞丐們的爭吵,讓其中一個離開。

他回來了,顯然還在沉思。“鏟除卡蒙黨徒,”他說,“是我們的主要工作之一。我們不會在公開場合談論此事,但執法官們一直在敦促我們找到他們。”

“感覺收效甚微,”我說,“除非我錯過了所有的逮捕和公審。”

他苦笑了一下。“嗯。他們像狡猾的小蟲子,非常自律,不和其他市民過多接觸。我們偶爾抓到一隻,但他們不能——或是不願——透露更多的姓名。”

“那麼,你要逮捕我嗎,當成送給上司的一份大禮?”

他直接無視了這個問題。“那麼,你是認真的,你要加入他們?”

我歎了口氣。“我昨晚想了很多,我太累了,雅庫布。我厭倦了祂們看我們的眼神;厭倦了我們成千上萬人所經曆的痛苦;厭倦了我們必須忍受所有痛苦。為了什麼?讓一千多個爬蟲族高高在上,過上奢靡的生活。”

“我知道,拉茲萬,但現在?蠻族軍隊可能就在路上呢。”

“現在正是最佳時機。我們一次性給他們巨大的壓力,影響他們,迫使他們改變。”

他搖搖頭,“我沒有強大到能接受這些,夥計。我從流浪兒一路爬到了民兵的中士。不想現在就放棄這一切。”

“別跟我扯這些。我在汙點區長大,現在整日待在高級議會廳,為長老們和議會做翻譯。你覺

得我想這樣嗎?我也是個膽小鬼,不是宗教狂熱分子。”

“那為什麼……”

“因為忍無可忍。達格馬裏人會來的,科達人會把我們全部當成抵禦敵人的炮灰。雖然這麼說很傷人,但卡蒙黨是眼下我能找到的唯一解決方案。而我還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做我的後援。”

他又抱怨了一會兒,但語氣平靜下來。最後,他說道:“我不能加入卡蒙黨,拉茲萬。那樣的話,我就太對不起我的民兵戰友了。我們本該抓捕他們。”一個停頓,“但是……我確實需要照顧你,你個蠢貨。”

“所以?”

“所以,我會幫助你。如果你決定加入他們,我會在你需要我的時候出現。武器、援助……”

“信息呢?當執法官要求你們做什麼的時候?”

他僵硬地點點頭。“如果你需要的話。但我不會加入任何組織。不搞儀式,不會誦經,更不要卡蒙黨的花名。”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這些。”

他擺了擺手。“無所謂。我絕不會承認我是卡蒙黨。”

“隻是一個卡蒙黨的同情者?”

“這有本質上的區別。”

“好吧。”

我感到一陣反胃。我內心的深處曾寄希望他能阻止我,讓我醒悟自己的天真。但是,現在,我已經給出了承諾。

昨晚,我像每晚那樣,為裏科點了根蠟燭。通常,我困在麻木的絕望中,背負沉重的負罪感,徒勞地消化無法為他做任何事的無力感。

但更糟糕的是,現在我知道我可以做點什麼。雖然缺乏保證,非常危險,但畢竟有機會。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想把它拒之門外,但艾拉和奈瑪已經把它植入到我的腦中。我不會主動選擇他們,但他們似乎選擇了我。

雅庫布不安地扭動身子,調整了下武器。“所以?”

“什麼?”

“現在怎麼辦,混蛋?”

“我會跟其他參與者談談,搞清楚我們的計劃。與此同時,你盡可能搞清楚圍城戰的準備工作。有需要的時候,我會來找你。朋友最大的好處就是我們見麵不會引起懷疑。”

雅庫布長歎口氣。“這是個錯誤,我的朋友,這絕對是個錯誤。”

“這就是信仰,”我拍拍他的背說道,“祝福你的名字。”

博爾祖和雅庫布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很尊敬他們。但雅庫布會聽取我的意見,而博爾祖從未關心過其他的人想法,隻要它與自己的計劃相悖。他堅持我們定期探訪下水道——我們找了一張瓦爾·凱迪奇的地圖,然後在薄薄的羊皮紙上畫出我們探索過的隧道,再在城市地圖上追蹤它們。這些隧道很古老,有些地方錯綜複雜,但狀況比想象中好很多。整個係統被菲魯河一分為二,城市東部為一個區,向下傾斜,排入河中。但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另一個區,這邊將汙水排入大海。隧道位於瓦爾·弗魯茲的最深處,小菲魯河的下方。這條護城河是

130年前,科達人取勝後強迫市民挖掘的。這些陰溝潮濕且陰冷,但我認為博爾祖從一開始就在盤算到其中的可能性。

第二次探險時我們帶了一盞燈,從海岸出發,沿著原路往回。在主下水道係統的深處,我們遇到了老鼠和其他不知道是什麼的動物,它們在我們周圍四處亂竄,濺起水花。汙水和死水更深了,我們的外衣也被熏臭了,但好在這裏空間更大,我們可以挺直站立。我們偶爾會在牆壁上發現通往出口的凹槽。四周遍布管線,像樹根一樣互相攀附,從不同的建築引來汙水。有一次,我們爬上其中一個出口,透過磚石上的孔洞往外看,試圖辨認出我們到底在哪。根據感覺,我們在哥索恩斯下方。但我們都很小心,生怕爬進某棟大樓,或者會被逮捕的禁區。我們正在竊竊私語,突然一個聲音從下麵傳來。

“喂,你們在那幹什麼呢?”

我嚇了一跳,差點從洞裏鑽出去。但博爾祖很冷靜,他能夠輕鬆地壓製住那些在他看來社會地位低於他的成年人。他開始順著溝槽往下爬。

“我們來自環衛行會,來檢查設施情況,”他說,“最近出現了一些堵塞。你呢,老兄?”

我發現那人確實很老了,胡須花白,駝著背,背著一個柳條筐。

他沒有理會這個問題,隻是問:“你是不是太年輕了?”

“夠幹活了。他們讓我們這些年輕人來

幹這些髒活。別擔心,我們不會妨礙你的。”

我們倆爬下來麵對老人。他意識到我們對他沒有威脅,也放鬆下來,給我們看了他的筐子。裏麵全是垃圾,還混著汙水和屎。

“很棒的,在這裏你能找到不少東西。”他帶著慈祥的微笑說。原來他是一個拾荒者,整日在隧道裏尋找任何流入地下的玩意,然後再賣給城裏的廢品商。他滔滔不絕地列舉出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發現——珠寶、殘破的藝術品、弩箭——他讓我們參觀他的工作。他一定很快就意識到博爾祖在撒謊,我們根本毫無目的四處閑逛,但這似乎對他沒什麼影響。他似乎滿足於有這樣一個聽眾,他們既不會妨礙他,也不會對他的行為感到厭惡。

下水道的地下工程令人印象深刻,遠遠超過了地上的工程,他很高興地向我們說明管理水流的機製。他展示給我們一條連接下水道和五鍾區雨水儲罐的隧道,當其打開時,雨水會像洪流一樣衝下來,把隧道清理幹淨。

“但這些你們應該很熟悉,不是嗎?”他眨眨眼對我們說。

隧道現在已經關閉了,但他向我們展示了打開和關閉閘門的杠杆,我看得出博爾祖很想調查下,搞清楚它們是如何工作的。

“當他們放水的時候,你不會被卷走嗎?”我緊張地看向柵欄問他。在我的想象中,已經可以看到黑色的洪流卷著波濤向我們奔湧而

來。

“沒事,”他對我說,“別擔心,孩子。我幹這行很多年了,它們像時鍾一樣有規律地運行著——每十五天,黃昏時分,隻在雨季。行會可不會瞎來。”

他沿著主下水道往前走,很少拐進支路中。我們偶爾問他各個出口的位置,但他總是聲稱不清楚。

“不知道,小夥子們,”他回答道,“我來來去去都是一條道——據我所知,那上邊可能是爬蟲族的地盤。”

我們爭先恐後地地幫助他,向他展示廢金屬和破飾品,供他進行審查。他會回應,“不行,這個對任何人都沒用。”或者“很好,孩子,把它塞進筐裏。”

最終,在下水道深處,麵對一條特別臭的通道,我們意識到必須返回學院了。他向我們告別,吹著口哨涉水而去,汙水沒過他的腳踝,但他一副毫不介意的表情,如同帶愛人在公園散步般輕鬆愜意。

我們又遇到過幾次拾荒者。他總是像老朋友一樣跟我們打招呼,和我們聊天,好像一起在下水道漫步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我想對他來說,的確如此。但對博爾祖和我來說,下水道的魅力變成了連接無數出入口的網絡。

不管最初吸引他來到此處的到底是什麼,我現在開始明白了——你可以打開井蓋,溜進隧道,衝到城市下方,然後從幾千步外的廁所鑽出來——這個念頭令人興奮,感覺就像我們發現了一個無人知曉的秘

密世界。

執法官不會浪費任何時間。我們不知道距離達格馬裏大軍來襲還有多少時間,但有很多事要準備。我們擁有一個優勢:盡管達格馬裏大使通過海路到訪,但眾所周知,他們的海軍並不強大。否則對城市後方的海岸線進行全麵防禦將是一場噩夢。雖然我們也有艦隊,但裝備簡陋,沒有實戰經驗。

除了通往港口的南門外,還有三個城門需要防守。主城門是北側的凱旋門,這裏有一個巨大且誇張的外堡,外牆上有石像鬼和奇形怪狀的飾物,鑲嵌有關凱迪拉大捷的馬賽克。堡壘在城牆外延伸出二十步,所以軍隊要進入瓦爾·凱迪奇,必須先穿過一條五十步長的隧道,隧道的兩端有閘門。牆壁兩邊滿是弓箭手和長矛手的射擊孔,上方還有留給熔化瀝青和毒蠍的洞。如果真的有軍隊進攻,翻越城牆或穿過皇後門或西門這兩道小門要容易得多。當然,還有菲魯河,它從東北方城牆下流入,但我們在那裏有兩個人工碼頭,所以順河道進攻也絕非易事。

今天下午有十五名執法官出動,在全城傳達命令,每個法官帶著一名翻譯和一個由三十名民兵組成的小隊。我幫一位名叫安西奇的隊長給蠍子做翻譯。他似乎很清楚自己該做些什麼,有時會偽裝提問借此向蠍子提一些委婉的建議。蠍子把我們帶到皇後門,我們站在城牆上,眺望城外塵

土飛揚的灌木叢。東北方向,寬達十步的山路消失在地平線上,路上行駛著連綿不絕的車隊。之後,它將分成十幾條路線,連接裏奧納礦區、山脈和分散在平原上的村莊。

蠍子指出了需要挖溝的地方,祂會用腳在泥土上劃一條線,然後有兩個人會跟著標記。祂用那彎曲的手指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在我的皮膚上留下淡淡的劃痕。

人\/離開,祂對大門附近的一些宅邸和農場做了一個命令式的手勢。

“我們需要通知這些公民,”我對安西奇說,“他們需要離開家園。”

他低聲向正在羊皮紙上寫字的中士發出指示,然後向我示意,說:“問問執法官關於樹林的事,從這往北一裏路——我們應該把它們砍倒,免得達格馬裏的混蛋用這裏的木材製做攻城錘或攻城塔。”

我把手放在蠍子胳膊的銀帶上,對他說道。

木頭\/,我指向北方,(問題)\/處理\/。

他將他的頭歪向一側。(問題)\/。

(危險)\/外國人\/使用\/木材\/(問題)\/停止\/外國人\/。

如果我能表達得流利些,就能更巧妙地向祂提供答案,更加虛與委蛇。而事實上,我必須用孩子試圖欺騙父母一般微妙的方式和他交流。

(肯定)\/,祂回答。(命令)\/摧毀\/木材\/ 使用 \/許多\/男人\/。

(批準)\/優秀\/計劃\/,我答道,希望通過一個修飾語來拍馬屁。

“是的

,”我告訴安西奇,“祂說你可以找一些市民來幫你砍樹。”

他應了一聲。我們跟著蠍子在城牆外遊蕩,祂滿臉狐疑地檢查這片土地。我看著祂來來回回,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個科達混蛋會打我的兒子。祂會毫不留情地懲罰裏科。

祂的長袍背麵有汙漬,看起來就像祂想用煉金術去除燒傷或印記,卻漂白了綠色染料。祂的鬥篷也磨損了。祂走起路來有點跛——去年下完礦井後回來就這樣了,但一直試圖隱藏。祂不是無敵的,我必須不斷告誡自己。在卡蒙黨徒的幫助下,我們可以打敗科達人。

時不時就會有些什麼引起祂的注意,祂會發出一個簡短的命令,我把命令翻譯給安西奇。祂不像議員們那樣善於用觸語和翻譯交談,所以會出現更多誤解。但至少祂還算有耐心的,而且似乎不介意交流出些問題。因為談話有時對祂來說如同牙牙學語,不存在語法或流暢性。

當我們到達一個距離城市幾千步遠的小村莊時,安西奇的中士已經草草記下了幾十條指令,足夠小隊有事可忙。有些是至關重要的防禦工事,有些則是毫無道理的任務,我不禁覺得蠍子的命令更多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權威。

這個小村莊看起來不過是六個農場圍成一圈,中間有一口井。我們沿著一條土路走近,蠍子身後還跟著十二人。我們經過一片剛剛采摘幹淨的橄欖園,

地上和灌木叢裏都有遺落的果實。前方可以看到五個人——有男有女——聚集在井邊看著我們走近。蠍子站在離他們二十步遠的地方,向安西奇示意。農民們沉默地看著,其中一人在擺弄一把鋤頭。安西奇向前走了幾步,瞥了一眼科達人,提醒農民是誰在下達命令。

“有敵人入侵,”安西奇告訴農民,“他們想摧毀瓦爾·凱迪奇,也會毀掉這裏。”

農民們什麼也沒說。他們一定已經聽過相關流言了。

“補給線很快就會被切斷,我們需要你的山羊和糧食來養活這座城市。至於你們,你們必須離開家。想拿起武器的人可以選擇加入我們,保衛這座城市,反對外國侵略者。”

“如果我們不想呢?”拿著鋤頭的人問,眼睛裏燃燒著仇恨。

“那就必須在外國侵略者到來前離開。去和家人一起吧。去陽光更充足的地方。”

“他們做了什麼?”其中一個女人問。

“誰?”

“你說是誰,那綠皮和祂的朋友。祂們做了什麼,讓我們陷入戰爭?以前從沒有軍隊敢攻擊我們。”

“戰爭一直存在的,女人。”安西奇說,“這裏的和平已經持續了幾代人,這是真的。但我們卻變得軟弱懶散。現在敵人來了。而你需要躲去城牆之外的安全地帶。”

“我詛咒爬蟲族,”女人吐了口唾沫,“願祂們被影子帶走。”

蠍子突然抬起頭來。

“告訴你的女人閉嘴,

朋友,”我說,“科達人聽不懂我們說什麼。但它們可以判斷手勢,還有一些敏感詞。”

(問題)\/麻煩\/,蠍子問。

“不,沒有問題吧?”我對麵前的人說。

另外兩個農民走過來看發生了什麼。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士兵們麵麵相覷,為麻煩做好準備。

“你可能不喜歡祂,”安西奇說,順利地再次控製了局麵,“你大可以詛咒我們和這位綠袍朋友。但我們會帶走你的山羊和糧食,也歡迎那些願意放下鋤具,想要當兵的人加入。你會得到戰友,一套製服,一把劍,還有機會光榮地犧牲,保衛我們神聖的城市的城牆。”

一個人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大步離去,回到他的農場。抗議、討價還價和搖頭拒絕仍然存在,但這對結果沒有任何影響。

最終,農民們交出糧食和山羊,由士兵檢查。三個人自願加入民兵。中士記下他們的名字並向他們下達了命令。

蠍子轉過身去——他早已對這個村莊失去了興趣。我想裝病,但我身邊的大多數人已經夠鄙視我了,我隻能硬撐。

6

城市一片喧囂。大街小巷到處都是科達人、士兵、工匠、信使和難民。民兵一直在招募新兵,打算擴軍成一支數千人的軍隊來守城。翻譯行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忙,從我入行以來,第一次遇到人手不足,沒法滿足議員和執法官的需求。

最近兩天,除了陪同

科達人在城裏四處奔波,下達命令和發布計劃之外,我幾乎什麼也沒做。我在高等議會廳遇到過一次艾拉,我們四目相對,但沒機會說話。因為過多使用觸語,強行集中注意力,導致我出現頭暈的症狀。卡蒙黨徒完全沒跟我聯絡,我懷疑他們是不是忘了我。我滿腦子全是科達人——過去兩天裏,我不得不為十四個科達人做翻譯,每個人都有獨一無二的口音。大多數對我來說都從未接觸過,除了蠍子和仔雞,祂們的指甲在我的手臂上劃出了血痕後,還毫無憐憫地盯著我,赤裸裸地蔑視。

在我遇到卡蒙黨後的第三個晚上,他們召喚了我。我正準備上床睡覺,一個男孩帶著口信來到我家。羊皮紙被疊了起來,當將其打開,一塊粗麻布掉了出來。羊皮紙上潦草地寫著:老地方。有個念頭轉瞬即逝:無視它,上床睡覺。但我清楚我做不到。我穿上靴子,沿著月光下的街道,向倉庫走去。

當我到達那裏時,艾拉已經在街對麵的台階陰影裏等著我了。她舉手示意,我們一起走了進去。她看起來很疲憊,癱坐在靠牆的長凳上。我們並沒交流什麼,隻是盯著對麵的牆壁,那裏有幾圈繩子,巧妙地旋在一起,好像有人在試圖創造金字塔。最後,我說:“奈瑪和牧師呢?”

“奈瑪在門口放風,以防有人盯梢。”

“你覺得呢?”

“我知道。但她

喜歡這種感覺,她嘴上說是出於安全,可事實上這是她遊戲的一部分。她最開心的時候就是製作密碼信息或傳遞秘密包裹時。”

“牧師呢?”

“不知道,”她聳聳肩,“我們並不常見到他。我們隻是細胞。”她歎了口氣,對我微微一笑。“看看我,已經累傻了。達格馬裏人還沒來呢,這絕不算開個好頭吧?”

“翻譯人手不足,”我說,“他們將不得不把學徒也派出來。或者科達人會退讓,把城防交給民兵,由長老管理城市。”

“有可能,”她說,“沒有爬蟲族的同意,長老們屁都不敢放。祂們不信任我們,你明白的。祂們不傻,一直在提防起義。對祂們來說,把武器交給公民是自找麻煩。”

左邊有了動靜,我們轉身看到奈瑪朝我們走來。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我問道。

“後麵有一扇窗戶,可能有人從那兒偷窺。我覺得可能性不大,但小心駛得萬年船。”

我感覺到艾拉在看我,但我沒理她。“怎麼了?有什麼事嗎?”我說,“沒有刀子?沒有麵罩?沒有宣講嗎?”

“神父不來了,”她說,“除非事情緊急,否則我們不會輕易見他。既然你現在人在這裏,我是否可以認為你加入我們了?”

“我們能不舉行儀式,不唱讚美詩嗎?”我問,“我不太信那一套。”

“當然。我自己也沒有時間。我更關心當下,而不是來世。”

很好,”我說,“我加入。”

奈瑪沒有表現出任何特別的情緒,隻是點點頭。

“拉茲萬,那第四名成員呢?”艾拉說,“你說你心中有人選。”

我解釋了雅庫布的事,奈瑪皺起了眉頭。

“民兵很好,牧師一直在說想滲透進去。但我們要的不是告密者,而是真正的成員。細胞應該是四個。”

“為什麼?”我說著,突然一陣怒意湧上心頭,“四是什麼神聖的數字嗎?神聖的卡蒙流血而亡時留了什麼遺令?沒有?那三個單位一樣能很好地完成工作。雅庫布會在我們需要的時候支持我們。別忘了,我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細胞——我們依賴的是語言,而不是暴力。”

奈瑪舉起雙手假裝道歉,“好吧,冷靜點,老爺爺。”她停頓了一下,“無論如何,已經沒時間了,必須行動起來。”

“做什麼?”艾拉問。

“今天早上我和牧師談過了,”奈瑪說,“神職人員一起進行了特別會議,他們決定采取行動。而我們這組細胞將是行動的核心。”

我像個旁觀者一樣任由事態發展。現在我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已經不能回頭了,就像我第一次住進學院的宿舍後就不能離開行會一樣。

“計劃分三個階段,”奈瑪介紹道,眼睛閃閃發光,“第一階段是獲取武器。七天後,一船武器將抵達港口。劍,盾,長槍——是為了裝備瓦爾·凱迪奇不斷壯大的軍隊。

我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反正爬蟲族達成了一些貿易協定。我們要偷一批武器裝備教團。”

“‘我們’是指?”艾拉問。

“我們三個。我們組要努力完成任務。”

“具體是做什麼?”我問。

“我們有在碼頭工作的線人。有一個管理武器征用的係統。一些科達平民管理存放武器的倉庫,你需要蓋有執法官印章的票據才能把武器領走。假如民兵配合,我們其實很容易搞到一些武器,配備給教團。但他們不會配合,所以我們的任務就是唬住民兵。必須精心策劃一場戲,在某個特定時刻,當我和執法官談話時……”

“這裏的‘我們’想必是指……?”我問。

“好吧——你們兩個。當你與執法官談話時,你要對他們的指示進行合理的解讀。比如,你會告訴民兵隊長,執法官要把一些武器運到一個特定的地點。在那裏,我們的人會穿著民兵製服接應。

“至於執法官的實際指示,顯然你也會確保傳達,使其得以執行。與此同時,你可以反向操作,找執法官說,隊長需要更多武器,請他在票據上蓋章。執法官不會仔細檢查的。你把票據交給隊長,他的人會把武器從倉庫搬出來。幾箱武器而已,沒人會發現。”

“如果倉庫裏的科達平民感覺到不對勁,發現這些數字加起來對不上,那該怎麼辦?”我問。

艾拉插嘴道:“看看現在外麵什麼樣

子,山雨欲來,等達格馬裏人來了……更沒人會關心這幾箱武器是怎麼回事了。”她點了點頭,

“這個計劃是可行的。”

奈瑪說:“我來負責製作相關的票據,這是我的長項。”

“好吧,”我說,“第二階段?”

“第二階段。綁架一名執法官。”

“綁架一名……”我苦笑著說,“還真是越來越輕鬆啊。”雅庫布選擇不加入組織真是明智,否則他現在一定罵街。作為戰士,執法官絕對是最可怕的那種——隨時都能熟練地使用兩把彎刀,並被訓練得堅強、殘忍、無情。我從未見過有誰膽敢與執法官對抗,而關於祂們的殘忍暴行罄竹難書。必須要說,祂們實至名歸。

“我知道,我知道,”奈瑪說,“現在開始討論這個計劃中相對危險的部分。不過說真的,反正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被抓的話,都是死路一條,那再抓個爬蟲也不會改變什麼。”

我想起了井裏的兒子,什麼也沒說。

“現在,”她說,“沒人要我們真的與執法官肉搏——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隻要祂抓到機會吹響響符,我們就真的完蛋了,死定了。反之,我們在這個環節是至關重要的。你們倆可以和祂交流,把祂引到我們設好的陷阱,困住並解除他的武裝,然後卸掉祂的響符。牧師們還在研究這個計劃的具體操作。”

“拷問?”我問。

“拷問,如果必要的話。同樣,我

們需要你們兩個來翻譯。”

“這麼做是為了什麼?”艾拉說,“綁架殺人機器。”

“為第三階段做準備。”奈瑪頓了一下,“卡蒙黨要派一支軍隊去解放裏奧納礦區。抓住執法官就能給我們提供突襲礦井必須的情報。當然,我們中的許多人都曾是裏奧納的奴隸,但我們對他們的人力、資源、進出路線知之甚少。偷來的武器,就是用來武裝我們作戰的。”

“那和達格馬裏的戰爭呢?”

“這是天賜良機,所以我們現在必須這麼做。所有執法官都會被召回瓦爾·凱迪奇,礦場守備空虛。當卡蒙黨的軍隊從城裏突圍而出,順著山路前往裏奧納時,你覺得達格馬裏人會有什麼動機來阻止我們嗎?爬蟲族會追擊我們嗎?當然不會。讓爬蟲族和達格馬裏繼續他們的戰爭,我們則去解放奴隸,在這個過程中順便摧毀那些該死的礦井。”

“我要去,參加解放礦山。”我說,“我不是戰士,但我想參加,為了我的孩子。”

“你可以的,”奈瑪說,“我們需要動員一切力量。你也許不能舞劍,但你也能用弩。你呢,艾拉,你覺得怎麼樣?”

“這是個大膽的計劃。但對我和拉茲萬來說責任太過重大。所有人都要寄希望於我們。”

“我知道。但是牧師信任你。我會一直支持你的。我們現在所做的,是牧師們一輩子的夢想,我們終於可以走上正軌了。

在此之前,教團一直在嚐試從瓦爾·凱迪奇內部改變一些事情,趕走爬蟲族,哪怕氣的他們咬牙切齒,但依然隻能在暗處行動。這次,我們把戰火燒到裏奧納。礦區一直是控製這座城市的紐帶。我們要打破束縛。”

此後便沒什麼可說的了。奈瑪告訴我們這是最後一次在倉庫見麵。卡蒙黨給我們準備了一個安全屋,有兩個房間,在瓦爾·瓦林的一家肉店樓上,威森北邊。那將是我們以後的會麵地點,如果需要的話,那也是我們的藏身之處。武器到達港口前的那天晚上,我們確認行動安排。卡蒙黨徒起義的第一階段將正式開始。

兩天後,達格馬裏人的先頭部隊會到達,比武器運達要早五天。消息傳來時,我和另兩名翻譯正和長老們在一起。天在下雨,我們在塞瓦尼奇一家酒館樓上的包間裏。全部十六位長老都在這裏,坐在長椅上,討論準備工作和尚未完成的各項建設。

一個信使趕來,告訴與會者關於騎兵的消息——五百人的騎兵,分成三組,在通往瓦爾·凱迪奇的三條路上安營紮寨。我在房間的角落裏看著梅庫尼奧在長椅前來回踱步。

“那些混蛋,這太快了!他們絕不可能是等使團的船回去後,再組建的一支軍隊!”

“那他們之前那麼做是為了什麼?”有人問。

“我一直都在說,這些婊子絕不是來談判的,隻是來偵查的,看看我

們的牆裏有什麼。他們的軍隊早就整裝待發了。而現在,他們控製了所有進出的道路!”

一名躍躍欲試的民兵隊長找到長老們。“要不要執法官商量下主動進攻的問題,在他們的主力到達之前?”

“不行,”梅庫尼奧斷然拒絕,“難道你看不出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的?他們想在平原上與我們作戰,他們的騎兵對戰我們的雜牌軍。我們的人數是他們的七倍,但依然會是一場血戰。手持短劍的農民對陣精銳的達格馬裏騎兵。或許能殺死部分敵軍,甚至是大部分敵軍。但在圍攻開始前,我們的部隊會被徹底擊潰。”

那些自詡為軍事指揮官的老家夥們提了很多意見。然後,大家同意我們親自去檢閱一下部隊。

我們一行二十多人冒著雨向北出發,前往城牆。我和另外兩個翻譯——塞拉斯和大流士走在後麵。後者是一個害羞的年輕人,他很不幸地成了仔雞的日常翻譯。塞拉斯一路上嘰嘰喳喳地說著達格馬裏的戰略——雖然這很可怕,但不可否認空氣中也彌漫著一種興奮。時代的齒輪開始旋轉,完全不可知的未來就在眼前,我們站在了曆史的十字路口。

到達凱旋廣場以西一千步左右的城牆時,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氣息。我們爬上台階,分散開來,眺望著那些來毀滅我們的人。大概三百人馬正在紮營。他們在正北方向四百步

外,聚集在伊裏奇皇家大道附近。超過半數的旅行者和商人都是走這條路進城的。對於專業的弓手來說,也在射程之外。況且我們也沒有專業的弓手。雇傭的穆拉弓箭手正在路上,幾天後就會到達。雖然隻有三百人,但這支先頭部隊看起來像一整隻軍隊,穿著同樣的黑色盔甲,手持長矛和鋼槍。

“如果這是先頭部隊,那整支軍隊有多大呢?”大流士壓低聲音說。他一定讀懂了我的心思。塞拉斯和我默不作聲。

信使提到有五百人,所以我們可以假設有一百人向西走沿海公路,一百人向東走了山路。但主力在這裏,麵對凱旋門,直麵這座城市。他們的營地到城市之間的伊利奇皇家大道上空蕩蕩的。我打了個寒戰,因為在離城市這麼近的地方沒有馬車和旅客,十分違和。整個空間好像癱瘓了,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像一個等待海浪撞擊的海灘。他們身後很遠的地方隱約有些人影,大概是正準備前往城市的旅行者和商人,現在進退兩難。

我觀察了城牆頂部,發現仍有幾十個男女在修築防禦工事。通往凱旋廣場的路上到處都是梯子,市民們不時緊張地回頭觀望那些騎兵,好像隨時準備扔下工具,竄上梯子逃命似的。一些人正把削尖的木樁插進地麵,另一些人在城牆最脆弱的地方挖出一條消防溝似的東西,裏麵裝滿了油桶,隨時準

備在需要的時候引爆。通常情況下,這裏總是格外喧囂嘈雜,城牆內是一個繁華的集市,城牆外則是流動人口的吵鬧。

然而今天,這裏很安靜,許多市民站在城牆上,向他們的鄰居展示遠處的駐軍。長老們也沉默了,除了梅庫尼奧,他還在咆哮著達格馬裏的奸詐。他似乎因為他們的提前到來而格外憤怒。

我大聲地問:“有誰知道還要多久,他們的主力部隊會趕來?”

站在我旁邊的是一位老人,一位長老。眾所周知,他經常旅行,他吸了口氣,回答說:“他們大概會落後五六天。也許更長,這取決於他們帶了多少東西。”

“攻城塔。”一位知識分子跟著說。

“投石車。”

兩名哨兵走過,穿著黃色和鈷藍色相間的製服,這也是瓦爾·凱迪奇旗幟的配色。他們的製服並不合身,他們的腰帶太寬大,以至於劍都快垂到地上了。我又看了看外麵的騎兵——即使在那麼遠的地方,依然散發出職業和謀殺的氣息。即使是他們的馬——我知道它們隻是動物,但我看到一匹頭戴護盔、身披黑甲的戰馬在沒有騎手的情況下奔跑。有那麼一瞬間,我想象它向我撲來,那是一匹來自地獄深處的戰馬。

7

這群人散去時,梅庫尼奧拉著我的胳膊帶我離開。

“達格馬裏人已經先拔頭籌,”他一邊說,一邊引著我下台階,“我們必須提早謀劃。科達人可以

控製城市,但他們對跟蠻子打交道一竅不通。”

我默不作聲,等著他說出到底為何找我。他靠在一麵磚牆下,拿出煙鬥,敲了兩下,開始抽煙。

“拉茲萬,現在結局有兩種可能。第一,他們攻破城牆。對此你我都無能為力,隻能寄希望於我們征召的數千民兵。第二,我們與達格馬裏人談判達成和解——給他們想要的,他們就會撤兵離開。”

他吐了口氣,煙霧從我的鼻子底下飄過,濃濃的櫻桃酸味。

“你的同事,艾拉,”他說,“她會說達格曼語。我知道她也教了你一點?”

我歪著頭表示同意,心裏納悶艾拉到底對他說了什麼。

“所以,”他說,“我們需要展開談判,開始對話。議會不希望和達格馬裏的先遣軍打交道,這不合規矩。但我希望能說服他們派我去。如果他們允許了,我希望你和艾拉作為我的翻譯,跟我一起。”

“這是我的榮幸。”我說。

“饒了我吧,拉茲萬。坦率地說,我不確定你對達格曼語了解多少,能幫多少忙。但你似乎跟艾拉很熟。”

“確實。”我小心翼翼地說。

“我需要一雙眼睛盯著她。實際上,是一雙耳朵。你肯定知道,她有些叛逆,是個理想主義者,也許有點天真,學徒期滿曾離開城市去旅行。當然,當她回來時,我們很高興地重新任命她為翻譯。眼下不是挑三揀四的時候,隻要有本事。不管

怎麼說,我沒法完全信任她,不像我信任你這樣。你是個地地道道的瓦爾·凱迪奇人,是不是,拉茲萬?”

“深入骨髓。”我說。

“這可能是一個巨大變革的時代,”他說,“一切結束後,我們會記住那些忠誠的和不忠的。你處理威森的事務已經很久了吧?”

“十四年。”我說。

“在此之後,”他說,“可能是時候把你調去新的選區了。更適合你的地方,畢竟你經驗豐富。有更多……機會的地方,聽起來怎麼樣?”

“太好了。”我答道。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會通知你談判的進展,”他說,“今天下午我會和議會談談,等我的消息。”

這就是梅庫尼奧上位的方式,承諾和握手,私下的協議和會心的微笑。我想嗤之以鼻,扭頭就走,但我清楚,點頭、微笑和附和他油腔滑調的暗示是多麼容易。成百上千的公民在他的控製下,沉醉在他的讚許中,享受著他的小恩小惠。我意識到,對卡蒙黨來說,這個狡詐的老頭跟科達人一樣危險。

我從未構想過學徒生涯結束後,我會成為一名什麼樣的翻譯。我隻是追隨在博爾祖的身後,在人生道路上按部就班地前行。他比我大一歲,所以在十八歲的時候,我見證了他被行會接納,成為一名正式翻譯。他離開了學院,和另一位年輕翻譯合住在勒坎的貧民區裏。

與此同時,我有整整一年的時間

需要自己度過。我和他太過親密,跟其他學徒隨之疏遠,已經沒什麼朋友了。當然,我們還能見麵,因為所有翻譯都把這個學院當作基地、圖書館和閑聊吃飯的聚會場所。但你可以想象,正式的翻譯資格賦予他一種傲慢,他熱衷於揮舞他的白色臂帶,八卦自己跟管理城市的精英階層打交道的軼事趣聞。

我埋頭學業,專注研究觸語,決心在今年年底被錄取。理解這門語言其實比想象中容易。說起觸語,如果你能掌握科達的“舌頭”(舌頭是一個合適的說法),他們會搖著頭,嘲笑你,將其歸結為某種神秘的、特殊的天賦。但事實上,學習語言無非是重複和適應。如果有機會跟科達人開展語言學討論,他們可能會對我們的嬰兒學習語言的方式感到驚訝——隻要聽過幾十次由嘴唇和鼻腔呼氣形成的雙重空氣震動,嬰兒就能辨識出這個詞,並指著他們的“媽媽”。反觀觸語,真的有那麼難嗎?在我七年的學徒生涯中,我不下幾百次感受到有人在我的下麵的帶子上三連擊,所以我不必有意識地提醒自己這意味著\/男人\/,這種感覺隻是讓我想到一個男人的形象。在中間的帶子上三連擊表示\/女人\/。輕敲兩下,\/男孩\/,輕敲兩下,\/女孩\/。作為一種語言,它並不優雅,但它有某種簡單的邏輯。

因此,七年之後,我已經能夠理

解老師們小心翼翼的信息了。(理解科達人本身是另一回事。沒有人能忘記他們第一次跟科達人接觸的情景。他們的手在你胳膊上劃來劃去——他們的口音、俚語、含糊不清的觸摸。)對高級學徒來說,最大的挑戰是如何把自己的信息串起來。這不同於簡單的背單詞,我可以告訴你\/船\/、\/下午\/、\/四\/、\/箱\/和\/洋蔥\/的指法,但當場把它們轉換成對應的信息,就需要一定的語言技巧:“船今天下午到了,但少了四箱洋蔥。”

就像思維訓練一樣,習慣才是關鍵。找不到竅門,那你就一竅不通。從塔利亞到博爾祖被錄取的幾年之間,我見證了很多人沒能及格。

我的考試在那年年底。博爾祖對自己的考試十分淡定,但還是幫我做了些準備。詞彙測試很簡單:將三十個單詞或詞組翻譯成觸語,然後將其記錄下來。接著他們把我送到高級議會廳附近的一棟行政大樓,在那裏我第一次體驗了用觸語跟科達人交流。祂不是議員,隻是個平民——對祂來說,這隻是一件苦差事。盡管我比祂高得多,但我滿手都是汗,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不知道眼前的科達人什麼樣子。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我銅帶圈起的那塊皮肉。

祂給了我三條信息,每條之間有一個停頓。沒有紙筆,因為記住信息是技能的一部分。然後祂揮了揮手,讓我離開。

在外麵等我的是努雷——她是當時行會裏最有經驗的翻譯,大約七十歲了。和議會一樣,我們也沒有正式的領導,但其他人都尊重她的年齡,由她代表行會發言。她在暗影中待了十多年,但她是位善良的女人,整個行會都信任她。我把自己關於三條信息的翻譯告訴了她,她就去和科達人商議。我沒有聽到更多的消息,但第二天他們又邀請我回去,過程倒了過來。努雷將我帶到前廳,給了我三個古怪的句子,滿是修飾語和複合修飾。我至今還記得其中一句:“瓦爾·凱迪奇不是一座小城市——可惜的黑石的狗都在吃老鼠。”我還記得,在我翻譯之前,她在“老鼠”這個詞上加了一點重音,並將其拉長了兩個音節——這提醒我,這是一個棘手的複合修飾,我需要使用\/老鼠\/和\/邪惡\/。

令人驚訝的是,我發現這部分考試比前一天更容易。也許是我的句子寫得很好,也許經曆過了第一次和科達人用觸語交流後,緊張的情緒平複了下來。不管怎樣,我等在外麵的時候,努雷和科達平民進行了簡短的交談。然後她笑著走出來告訴我,我被行會錄取了。

那天晚上有一個慶祝會,根據傳統,所有翻譯都參加了。在我接受白色臂帶的儀式上,努雷做了一個簡短的演講。博爾祖拍打著我的背,不停地取笑我。老一輩人離開後,場麵立刻喧

鬧起來,一些人給我調了一種摻了烈酒的楚卡,簡直有毒。當我把它從鼻子裏噴出來時,他們笑得直不起腰。場麵變得非常低俗,甚至有些幼稚和封閉,但我很高興有了歸屬,成為行會的一員。博爾祖是團體的核心,盡管後來他對我們的同事不屑一顧,並暗地裏跟我說,覺得他們很煩人。漸漸的,大家開始管不住嘴,一些翻譯對科達和長老們做出了誠實的評價——那些曾經是我的老師和上司的男男女女們突然變得更有人情味了。那晚結束時,我平生第一次喝醉了。博爾祖同意讓我在他家打地鋪,直到我的住處安排下來——這是我七年來第一次在學院外過夜——他架著我的肩膀回家,一路上笑聲不斷。我吐了一路,先是吐進了河裏,接著吐在了街旁的排水溝裏。我們似乎花了整整一夜才找到回勒坎的路。

第二天,我的翻譯生活開始了。我帶著宿醉的惡臭回到學院,得知他們指派我擔任北艾什選區的初級翻譯。當時,我們行會有四十二人,足夠承擔城市的二十五個選區。因此,有些人擔任全職教師或行政人員,有十個區同時配備了高級和初級翻譯。而過去十年裏,我們的人數減少到二十八人,老一輩去世了,或者力有不逮沒法繼續,而沒有足夠的新學徒補上。

然而在那時,我們有足夠多的人,一個新翻譯可以跟隨一個更資

深的同事一年或兩年,避開穿紅袍的議員。我在北艾什工作了兩年,這是個靠近凱旋門,無傷大雅的閑差。然後,哥索恩斯出了一個空缺,它與威森接壤,就在第六大道旁邊。正是在那裏,我得到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兒子,卻失去了我最親愛的朋友。

正如承諾所說,梅庫尼奧的信使傍晚找到我,召喚我去凱旋門。當我匆匆穿過街道時,血紅的夕陽正在消散,迷信的市民會將其視為某種征兆。

當我到達時,肯定有超過一百名士兵正在大門附近的各種縫隙和陷阱周圍巡邏。空氣中彌漫著恐慌,士兵們把玩著他們的新劍——但哪怕是我也能判斷出,三百名騎兵不可能對一座堅固的城門發起攻擊。

梅庫尼奧手持一根橡木杖,穿過人群。男男女女看到他的黑腰帶,都會主動給他讓路。他還帶著五名民兵,至少他們看起來要專業很多,比那些被征召的市民和扮演士兵的難民要強一些。

“拉茲萬,”他說,“議會批準了我與達格馬裏展開對話的嚐試。雖然結果難料,但至少也能收集些情報。”他環顧四周,“艾拉在哪?我們應該在天黑前出發。”我們等了一會兒,一個士兵趁機把他帶來的白色亞麻布撕開,綁在一根木棍上,當作我們的和談旗幟。最後,艾拉來了。梅庫尼奧把他打算說的話跟她說了一遍,民兵們調整了武器。突然我發現

自己走在外堡下方,即將離開城牆的安全區。當人群看到這幅景象時,響起了一陣噓聲。有些人立正,有些人拍打隨行士兵的後背。

“上吧,梅庫尼奧!”有人喊道,“祝你好運!”

圍觀者歡呼鼓掌,更像是送勇士去戰鬥而不是送使者去懇求和平。我可能會死在那裏,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但現在已經於事無補,我把它置之腦後。四個人跑到門房,吃力地轉動起打開大門的輪子。我們出城了,梅庫尼奧走在最前麵,五名士兵在他的兩側,其中一人高舉白旗,我和艾拉在最後。

“你沒事吧?”我小聲嘀咕。

“快嚇尿了。”她說,眼睛直視前方。

前方四百步遠的地方,達格馬裏的騎兵有個幾在放哨,但大多數似乎在吃飯,聊天或照顧馬匹。他們先是停下了手上的事情,看清楚我們隻有八人後,大部分又回到了之前的狀態。我從後麵看著梅庫尼奧,他拿著橡木杖徑直走向伊利奇皇家大道,腳步沒有絲毫動搖。有那麼一瞬間,我不禁心生敬佩:一個老人手無寸鐵,大步走向敵方陣營——如果達格馬裏無視白旗,他作為負責人,肯定是他們首先屠殺的人,而我們其餘的人則還有機會向城牆逃竄。

他在通往他們營地的半路上停了下來,士兵揮舞著旗幟。我現在能看清他們的臉,聽到他們的呼喊。在這個可怕的時刻,達格馬裏似乎打算

無視我們,我們會像檸檬一樣被丟在這裏。但這時有一個騎手和他的同伴商量了一下,揮手打發了其他人,獨自騎馬出來見我們。我向後瞥了一眼,發現市民們正沿著城牆列隊圍觀。

騎手縱馬以平穩的速度向我們跑來。他右手拿著一把巨大的長矛,左手握著韁繩。那是一匹灰馬,沒有披甲,氣宇軒昂。騎手一拽韁繩,它哼了一聲,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梅庫尼奧開始說話,但達格馬裏人用達格曼語喊出一句簡短的話,我和艾拉溜到士兵中間,站在梅庫尼奧身邊。

艾拉用達格曼語呼喚他,他答應了。

“一開始他問是否有人會說他的語言,”她說,“現在他問我們想要什麼。”

梅庫尼奧愉快地笑了。“也許他可以下馬,我們可以麵對麵地談談。”

“他說他不會下馬。我們應該……說出我們的想法。”

梅庫尼奧冷冷地看著達格馬裏戰士。“你們的騎兵擋住了我們的道路,”他說,“你有什麼目的?”

“他問你知不知道這個名字——沙坎,我想是吧?”

“我不知道。”

騎手用手指著我們,開始飛快地說話,指著城市大笑。

“沙坎是達格馬裏的軍閥,”艾拉說,“很多稱號——某某終結者,某某統治者,某某全境守護,諸如此類。然後他說,沙坎帶著他的軍隊來了。他們將碾碎我們脆弱的城牆。他們會奴役我們,我們會跪下

來舔他們的腳。哈,哈,哈。”

梅庫尼奧指著牆壁。“我們的城牆很高也很堅固。我們儲備了充足的糧食和水。沙坎可能會發現我們比他征服的其他城市更難對付。”

這句話花了一點時間翻譯,但騎手嗤之以鼻,又簡短喊叫了幾句。這真是一種醜陋的語言。

“說得好,但這毫無意義。”

“沒有必要讓無數人送死,”梅庫尼奧說,“達成協議是更好的選擇。”

“戰爭還沒開始,南方的狗就已經在戰場上退縮了。人都要死——這就是戰爭。我們,啊,我不翻譯了,大意就是我們是懦夫。”

換其他男人可能會生氣,但梅庫尼奧一生都在與不合理的要求進行談判。

“到了冬天,”他說,“你可能會看到另一番景象。你能告訴沙坎我們想和他談談嗎?”

“談,談,談,”艾拉說,“你們南方人就幹這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強大的沙坎的答案。打開城門投降,我們會仁慈的。”

梅庫尼奧直起身來,把他的橡木杖踩在塵土飛揚的地上,說:“騎手,我會記住你的。當我和沙坎談話的時候,我會認出你的臉。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願意把這個消息傳遞給你的領袖嗎?”

騎手苦笑了一下,直視著梅庫尼奧。停頓了一下,他發出最後一聲吠叫,然後掉轉馬頭,飛奔回營地。

“我會的。”艾拉輕聲說。

“嗯,”梅庫尼奧說,“至少有了進展

。”

8

三天過去了,騎兵全都按兵不動。穆拉雇傭兵終於到達,並在城牆兩邊的木欄上站好了位置。科達人實施了宵禁,除了執勤的士兵,天黑後任何市民都不準上街。我現在主要是為民兵做翻譯,很少見到長老們。我和安西奇及他的部隊住在西牆。這是一項累人的差事,因為我會長時間無事可做,隻能看士兵們訓練,然後突然長時間跟執法官和科達平民交流,關於整理設備或類似的事情。與長老或議會不同,他們都沒有太多跟翻譯交流的經驗,有關溝通中的誤會及更正,他們的脾氣會變得暴躁起來。

知道沙坎的軍隊日漸逼近,整個城市都愈加緊張。我會不自覺地去南城眺望大海,觀察地平線。武器明天就會抵達,幫助我們起義。同樣重要的是,我要觀察有沒有破壞我們補給渠道的達格馬裏大帆船。現在,大海是這座城市唯一的食物來源。定量配給已經開始。市民們都在抱怨允許他們購買的糧食太少了。

小組會議定於今晚十點在瓦爾·瓦林的安全屋舉行。但有個痛苦的問題,宵禁九點鍾開始。艾拉有個朋友住在這個區,所以她會在那兒待到時間臨近,盡量減少被抓的機會。我去了附近一座我認識的廢棄建築,等待時機。十聲鑼響一過,我偷偷地穿過後巷,直奔肉店。我看到兩名士兵朝著城牆大步走去,但除此之外,街道

空無一人。我悄悄鑽進肉店沒上鎖的門。想上樓梯,你必須穿過屠宰場,無數山羊屍體堆積在角落。牆邊的石槽裏滿有血跡。我輕輕觸摸其中一把切肉刀——這讓我回到跟父親守魚攤的日子。有時,他會讓我用這種切肉刀把巨大的太陽魚切成碎片——這是我最喜歡的工作。

我聽到樓上有細微的響動,就爬了上去。這是一個簡陋的空房間,沒有家具或裝飾。沒有點燈,以降低被鄰居發現的風險。我眨了眨眼睛,我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環境。

奈瑪和艾拉都在,她們都用卡蒙的手勢跟我打招呼。

“你看起來很累,老爺爺。”奈瑪說。

“嗯,行會的事很多。麻煩告訴我,你整天都在做什麼,當你不造反不鬧革命的時候?”

“別擔心,我有很多事可忙。你來的時候還好嗎?誰想到會有該死的宵禁!”

“還好。這兒的路我很熟。”

“這裏沒有太多的軍事設施,”艾拉說,“我朋友說每晚上都有人偷偷溜走。”

“即便如此,”奈瑪說,“下次會議能安排在白天嗎?”

“太忙了,”我回答,“他們不停地讓我們工作。我們沒法溜走。”

“這會引起懷疑,”艾拉表示讚同,“我們九點鍾見麵怎麼樣,至少來的時候不會擔心宵禁了。”

奈瑪點了點頭,“可以。現在說正事。一切準備就緒。如我們所願,貨物明天到達。不過達格馬裏的軍隊

也已經迫在眉睫——本來還可以再多籌劃幾天,但現在必須見機行事。”

她拿出兩塊帶有注解的奶油色布料,遞給我們。“這是你們的單據。一名偽造者這幾天一直在研究這些東西。它們足以以假換真,不會引起爬蟲們的懷疑。”

“我們要讓執法官在這些上麵蓋章嗎?”艾拉問。

“對的。我告訴你,他看都不看就會蓋章的。一旦蓋了章,科達平民和民兵隊長都不會質疑它的真假。”

“我們要把這些武器帶到哪兒呢?”我問道。

奈瑪給了我們一個位於黑石的地址——因為它的位置靠近港口,所以可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她讓我們都記牢它,並向她重複幾次。

“聽著,”她說,“明天我們不能立即開始行動。船會在下午抵達,等所有的貨物都卸下來並整理好,一定已經很晚了。我們不能讓你們在黃昏時急匆匆趕來,搬走一車板條箱,那樣太顯眼了。時間定在後天,屆時會有幾十支隊伍來領武器。明天一早民兵就會接到相關命令,然後讓執法官盡快在單據上蓋章。”

我們把這個計劃複習了幾遍。兩個卡蒙小組,外加一名牧師會在黑石倉庫接應。奈瑪警告我們,為了保護我們和他們,不要進入大樓,不要看到他們。奈瑪告訴我們,那天她會親自去港口,以防出現問題。“但是相信我,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我想問的是,如果科

達人意識到我們試圖盜取武器組織武裝起義,那一個十九歲的少女,不論是不是卡蒙黨徒,究竟能幫上什麼忙。但她已經為教團多次赴湯蹈火,也在礦井裏工作過,擁有真正的道德製高點,所以我什麼也沒說。

“第二階段呢?”艾拉說問,“有什麼消息?”

“計劃基本就緒。另一個小組將布置陷阱及抓捕執法官。我們要做的就是告訴祂地點然後引誘祂前往。不過我們還是先操心第一階段,捎帶可以想想我們要幹掉哪個混蛋。”

我們同意任務完成後,九點在這裏見麵,彙報情況並為第二階段做準備。

“我希望雅庫布能來,”我說,“我們可以從民兵那裏得到一些內部信息,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給我們帶來一些裝備。我們距離危險越來越近。我要向他要十字弓和皮甲。”

奈瑪說:“我不確定要不要跟他分享有關武器的細節。他未必高興我們洗劫民兵的武器。”

“好吧——等他走了我們再談。不過我們還是讓他一開始就在這裏吧。”

其他人也同意。我們正要離開,我向奈瑪問起裏科的事,“給我講講他吧,他長什麼樣?”

她咬著嘴唇,看起來很不自在。沒人喜歡談論礦山。

“聽著,我沒法假裝很了解他。我離開時,他才多大,十六歲?我在瓦爾·瓦林,他在威森。但我們有時一起值班。我確實記得他:勤奮,堅韌,討厭爬蟲族

。有一件事我記得,他不是個愛哭的人,他很堅強,那孩子——他討厭待在那兒,但他是那種寧肯被詛咒,也絕不會向礦井屈服的人。”

“他……長什麼樣子?”我問。出於某種原因,這個問題讓我很尷尬。

“他,你知道的……很高,很瘦。他鼻子有點歪,有些女孩很喜歡。他表情很嚴肅,但眼睛裏總是帶著微笑。我想有點像你吧?”

我知道她最後這句是為了取悅我,但我還是高興。從認識我兒子的人那裏聽到他的事,讓我感到平靜。

奈瑪從屠宰場的後麵離開,這是她的風格。我們和艾拉商量後,決定也一起離開——宵禁意味著街道上應該沒人。我們沿著一條肮髒的通道,向南走。路邊地溝裏滿是熱氣騰騰的糞便。我們正在低聲交談,突然被後麵的喊聲打斷了。在連接瓦爾·瓦林和市中心的主幹道上,一支巡邏隊正好經過我們所在的小巷。真是被詛咒的厄運啊——當我意識到有兩個科達人和他們在一起時,更是確信了這點。我們或許可以逃跑,但士兵們可能比我更敏捷。無論如何,翻譯畢竟有些身份,不會因為小過錯而受到懲罰,而逃跑反而會引起懷疑。因此巡邏隊向我們走來時,我們並沒有動。六名士兵,一名執法官和一名議員。

“你在幹什麼?”一個士兵喊道,“你不知道有宵禁嗎?”

他還想說些什麼,而議員伸出

一隻手阻止了他,並接替他的職責向我們走來,那步態有點像貓。我看著祂的眼睛,認出了是仔雞。祂也認出了我,舉起右手,我不情願地伸出左臂。在士兵的檢視下,我抱歉地指了指沒帶銅帶的裸露的左臂。但祂揮了揮手,然後抓住了我的小臂。

(問題)\/外邊\/ 翻譯\/,他說,(問題)\/(否定)\/家\/(問題)\/破壞\/ 宵禁\/(問題)\/攻城戰\/。

祂提了很多問題。我沒心情用觸語辯解,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惹上大的麻煩,於是用上了自己最浮誇的口音。

(遺憾)\/閣下\/(羞恥)\/外麵\/(消極)\/家\/(羞恥)\/打破\/宵禁\/。

我向艾拉打手勢,賭一把。

女人\/愛\/然而\/,我戲劇性地歎了口氣,其他\/男人\/占有\/女人\/。

我向仔雞深鞠一躬。(祈使句)\/約會\/女人\/(羞恥)\/閣下\/(加強語氣)\/(羞恥)\/。

到這份上,執法官越來越不耐煩了。祂從我手中奪走了仔雞的手臂,和祂用觸語交流起來。但仔雞的目光從未離開過我。執法官看著我,肩膀上下擺動——我想這該是科達語中的“好家夥,快去開個房吧”。

士兵們看起來很困惑,執法官轉身要走。不過,仔雞還不肯罷休,祂靠向我,用左手指著我們置身其中的城市。

瓦爾·凱迪奇 \/處於\/圍城戰\/(否定)\/妓院\/。

\/妓院\/的指法涉及到

一次用力的擠壓,他捏著我的胳膊,留下了一個紅色的傷口。

戰爭\/,祂繼續,(消極的)\/愛\/(允許)\/打破\/宵禁\/(後果)\/懲罰\/。祂的語氣激怒了我,我直視祂的目光,隻是為了讓祂明白我並非看起來那麼懦弱。

(肯定)\/閣下\/。我回答。

他轉身背對著我,跟著士兵們朝瓦爾·弗魯茲的方向走去。

“你剛才說的什麼鬼?”他們走後艾拉問我。

“我們正處於一段不正當的婚外情中,”我告訴她,“當時我隻能想到這個了。抱歉。”

她盯著我。

“沒必要擺出這種表情。順便補充一點,你現在是已婚人士了。萬一科達問起來。最好讓你丈夫在達格馬裏第一次進攻中犧牲掉。”

“可以,”她說,“我覺得蠻合理的。”

我們繼續向南,保持在陰影裏,朝威森的邊界走去。有幾次,我發現有人在看著我們,但今晚我已經贏了一位議員,真的不在乎這些市民會說什麼。

“我不確定我是否適合幹這些,拉茲萬。”艾拉說。

“你什麼意思?”

“我嚇傻了,就是剛才,祂們向我們走來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徹底慌了。如果祂問的是我,那將是一場災難。”

“拜托,艾拉。”

“今天不是出去跟騎兵談判嗎?我內心深處其實已經想放棄了。我的心髒跳得如此之快,簡直要爆炸了。一直以來,我都以為自己能臨危不亂。但我真的不

行,拉茲萬。我到底在這場血腥的革命中做什麼?”

“艾拉,”我抓住她的胳膊說,“隻有傻瓜才從不害怕。而你沒有表現出來。在達格馬裏麵前,你做到了。”

“嗯。我做了一些很隨意的翻譯。還好他對談判沒興趣。”

“我是認真的,艾拉。聽著,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曾兩次目睹別人死在我麵前。兩次,我轉頭便大病一場。那些和我一起工作的士兵,如果他們知道了,都會嘲笑我的。‘這個娘娘腔的翻譯連劍都拿不穩,連一點血都見不得。’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加入卡蒙黨,但我來了。”

“那下次呢,如果我僵住了,讓一切陷入危險怎麼辦?”

“該死,艾拉——是你把我卷進來的,現在別對我撒嬌。聽著,我們都很軟弱——但我們現在在為一個偉大的目標努力。最終結果才是最重要的。誰會在乎過程中有沒有驚慌失措,會不會緊張嘔吐呢?”

“好吧,老板,”她深吸了一口氣,“很有效的雞湯。那爬蟲呢,祂相信你的話了嗎,會給我們添麻煩嗎?”

我回想起仔雞的目光,想起十八年前我剛認識祂的時候,祂還是一名穿藍袍的平民。如果有人會添麻煩,那一定是仔雞。

在哥索恩斯的頭幾年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住所——位於該區中心的翻譯公寓。博爾祖現在也有了自己的住處,在南邊離我不

遠的甘茲奇。我所在選區的代表們經驗豐富,但並不刻板,我和他們合作得很好。當然,還有瑪格麗特。

在愛情上,就像對所有事情一樣,我追隨博爾祖的腳步。他瞧不上家裏人為他安排的塞瓦尼奇姑娘,轉而追求他們區代表的女兒,一個叫尼寇萊塔的可愛姑娘。這名代表是一個追逐權勢的人,在外人看來,博爾祖是在做政治投機——但事實上他深愛著她。就像所有的憤世嫉俗者一樣,當你剝去他的偽裝,會發現他骨子裏是個浪漫主義者。十八歲時,他常常就一夫一妻製的陷阱發表刻薄的評論,但一見到尼寇萊塔,他就像其他人一樣癡情和發傻。我們的二人世界變成了三人行,鑽下水道的想法終於變得遙不可及。其他女孩可能會試圖把我趕走,但尼寇萊塔接納了我——我猜她明白博爾祖有多癡情,所以我對她沒有威脅。每當我們在哥索恩斯小酒館喝楚卡時,一個固定的話題就是為我找個女孩。

我二十三歲生日那天第一次見到瑪格麗特。那年爆發了裏奧納起義,卡蒙黨正式誕生——但當時我們沒人關心這個。博爾祖堅持要在城裏最古老的小酒館“七山羊”喝酒慶祝。在石窖裏,你可以在巨大的高木桌前喝酒,酒保對酒館角落裏進行的高賭注骰子遊戲視而不見。

除了幾個翻譯朋友,還來了幾個當地的朋友——這是在我遇到

雅庫布之前——尼寇萊塔帶來了她的表妹瑪格麗特。她們來晚了,讓我有機會先喝了幾杯楚卡。尼寇萊塔介紹完,聊了一會兒就拖著博爾祖走了,走前還對我眨了眨眼。我有些尷尬,我們兩個人占了一整張長桌,但瑪格麗特卻毫不在意。

“尼寇萊塔認為我們會是很好的一對,”她輕鬆地說,“你一點也不像博爾祖,對吧?他人還不錯,就是有點誇誇其談。”

“我們完全不同,”我說,“兩個博爾祖在一起談話那還了得。”

“很好。現在跟我說說蜘蛛觸語的事吧。在我看來,那簡直令人毛骨悚然。我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這是第一次有人問我的技能。當我和博爾祖以及其他翻譯在一起時,我們從未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可能會抱怨某個科達人、代表或高級翻譯,但沒有人會想談論觸語。我發現我喜歡跟她講這些。她認真地聽著,提了一些很有趣的問題。我握著她的胳膊,向她解釋修飾語的作用。我看見博爾祖挑起眉毛看著我。“真的假的?”他用表情對我說。

我並不在意。我喜歡和她說話。她向我講述了她作為一名民謠歌手的生活,和一位彈奏曼陀林的朋友一起,在各種城市活動和慶祝活動上表演。那是傳統音樂,在科達人到來並重新命名這座城市之前的幾個世紀就有了。因此,科達人並不喜歡她的音樂,她主要是為

城市中較富裕的市民表演,比如在塞瓦尼奇或洛奇。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陌生的世界,就像我的世界對她來說也一樣。我們聊了大半夜,直到最後一聲鑼響,酒吧老板把我們趕了出去。

我們通過博爾祖和尼寇萊塔保持聯係,不久之後他們正式結婚,尼寇萊塔搬到了博爾祖的翻譯公寓。然而,我們的關係進展緩慢而平淡——看到博爾祖和尼寇萊塔一起互相調情,雙手互相愛撫,我會有點嫉妒——但這就是我們的方式,我們不會裝模作樣。我們享受著一年中最好的時光,在甘茲奇的花園裏,或者沿著城牆散步,或者我去看她表演。我們在一起很認真,很務實。似乎沒有別人所謂的激情,但我們並不介意。這是一段慢熱的感情,我和她在一起感覺很舒服,是我和其他人從未有過的。

就在下一個季節裏,我們第一次遇到仔雞——當時還是穿藍衣的平民。我說的是第一次,也許我們之前曾用觸語打過交道,但正如我所說的,他們看起來都一樣。除非他們有特殊習慣或做了一些令人難忘的事情,否則很難區分他們。我是在博爾祖告訴我他目睹了一件事時聽說的祂。他告訴我,是在一幢辦公大樓裏,他在那裏給代表們翻譯一些科達平民的指示。我們兩人在他的住處準備晚飯,因為尼寇萊塔還沒回來。

“這個討厭的藍皮,非常自以為是。

你知道他嗎?”他在我的胳膊上搖著“仔雞”的名字,我搖了搖頭。“很像\/雞\/的觸感,不是嗎?我和藍皮的交流通常不會有什麼問題,但他卻總在糾正我的‘發音’,我發誓祂故意說得很快就是為了幹擾我。裝腔作勢的混蛋。不管怎樣,代表們離開了,而祂讓我等下一位他要訓話的人過來,所以我站在了角落裏。這時,一位議員走了進來——老古董,你懂的,可怕的皺紋,移動非常緩慢,讓人很痛苦,那種倚老賣老的家夥。我一看就知道出事了。議員走到‘仔雞’麵前,抓住祂的手臂,開始說話,用一隻手戳戳點點。仔雞立正站直,像棒子一樣僵硬。我可以看到祂偷偷瞥了我一兩次,但議員沒有發現我。這樣持續了一會兒,我試著不去看,但我注意到祂在反駁。突然——議員打了祂!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