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的薑妞安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是名副其實的孩子王。
她自小便有著父母最細微的疼愛,以及同齡人的追捧,整天都咧著嘴嘻嘻哈哈,不知煩惱為何物。
陸哲鋒是在她十五歲時出現的。
彼時的陸哲鋒還是個跟在父親身後的初學者,並不精通商道,一心念著的是上錦城新來的舞姬。
傳聞那舞姬的歌喉能讓聽者醉生夢死,而舞姿更是絕倫,一舞畢萬物生。
陸哲鋒也是個受煙火氣長大的普通人,如此尤物的出現很難令他不心動。
但他恰逢年少輕狂,仗著自己翩翩君子的模樣,秉持著別扭的清高,不願與外人道出自己的小心思。
所以當身為父親的陸昌詢問他為何不願同商隊出行時,他支支吾吾的,偏是不說出自己的掛念。
他認為自己非凡夫俗子,不願與那些整日逛花樓的人同行。
陸昌為此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斥責他不知父母養育之恩,不知為父在外奔波的辛苦。
那時候的陸家遠遠沒有現在的成就,雖然做著販布的生意,但是沒有自己的布莊。隻能像個跑腿的,到處兜售上頭莊家的布。
莊家的布和市麵上流通的滄雲布其實沒什麼差別,無非一個是正品,一個是假貨。
為了有個好聽點的噱頭,美其名曰為“馥羽布”。
陸昌和莊家是舊交,拿到手的貨自然更加實惠,出售的價錢因此比滄雲布少了將近一半。
可是店鋪卻鮮少有人光顧,偶爾有幾個顧客,見買的布匹不是滄雲布後皆搖了搖頭離開了。
陸昌摸爬滾打這些年,商場裏的彎彎繞繞都爛熟於心。
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掛羊頭賣狗肉,騙一騙那些外行人。
但是苦於每個客人都長了雙眼睛。
哪怕他嚼爛了舌頭,也沒辦法將馥羽布上粗糙的紋路說成是滄雲。他為此常常怨恨莊家粗製濫造的手藝。
以假亂真的東西不該讓人看得出來。
滄雲布輕柔似散雲,針腳密,紋路齊,是皇家欽定的衣料布匹。
也不知道早年是哪個繡娘定下的規矩,說是流傳下來的手藝不能對外人道,亦不許繡家言。
一晃十多年,唯有賣滄雲布的彙雲瑞盛況一如往初。
陸昌沒什麼本錢,進不了幾匹滄雲布,他隻能日日睜著眼守著自家的小店鋪,看著寥寥無幾的人隨意瞥一眼後離去。
陸哲鋒不知道這些,他也不需要知道這些。他隻要讀好書,練好字就可以了。
商人爭破了頭還是當官人的奴才。
他要考取功名,他要光宗耀祖。
直到一連數天桌上都隻有兩碗鹹菜時,陸哲鋒才漸漸明白家裏的處境。
吃飯時,母親低眉順眼的聽著父親無端的怒火,就連對陸哲鋒的教誨也從“去書房看書”轉為“滾去書房”。
可是,文房四寶要錢,吃喝拉撒也要錢。
陸昌日漸萎靡,在用盡了渾身解數後,終於找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既然自己手裏的布無人要,那麼就將假貨變成真貨,讓真貨從此消失。
滄雲布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布料柔軟輕飄,而布料之所以如此獨特,一是因為繡娘的技藝精湛,二便是因為它使用的原材料。
一蘿蠶絲半連山,三蘿蠶絲一匹布。
陸昌是灌醉了彙雲瑞的掌櫃才打聽到這些消息的。
詭異的是,整場飯局下來,陸昌沒說幾句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掌櫃的在侃侃而談。似乎這些東西積壓在他喉嚨裏太久了,他隻需要張張口就可以如同詩文一般背誦。
明晃晃得如他臉上的紅暈,手上的扳指。
陸昌之所以沉默不言,除了眼前滿桌的佳肴割得他肉疼,還有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驚詫。
他活了大半輩子了,現下才聽說有人會花如此大的精血,僅僅是為了做好一匹布。
也就織滄雲布的那些蠢人才會做這種賠本買賣。
陸昌在心裏咒罵,腦中卻在構思如何騙取養蠶人的信任,讓他們將蠶絲轉賣給他。
一蘿蠶絲需要用掉半座山,價格定當昂貴,陸昌沒把握能談下這筆生意。
但他沒辦法了。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哪怕是放火燒山也在所不惜。
到時候,市麵上的滄雲布一少,也就有了他馥羽布的一席之地。
青天白日,大街上的人總不能光著屁股遛彎吧?
終於,在天氣剛剛轉涼的時候,陸昌狠心的賣掉了大部分的家當,連同唯一的兒子也一並叫上,懷中揣著莊家給的本錢,領著六個人的雜牌商隊向城外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