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暉如幔,這座遠際孤落的海濱小鎮像記憶般影影綽綽。晚潮撫過暗粉色的沙灘,撫去兩人留過的腳印。
“你今晚就離開嗎……”威爾森攥著剛摘下的禮帽,看著楓葉喃喃自語。
這是茉萊爾留在這的最後一夜。
她依偎在那棵兒時與威爾森一同栽下的挪威楓旁,隻聽見他無由的抱歉。
她來這給了父親十年,現在父親還給她十年。這二十年,隻留下落葉給傍晚染上的一片紫紅。
“你能留在這嗎……”他幾乎帶著哽咽與懇求。
“哪怕,哪怕隻為……”
“為了什麼!?”
“…………”
怦怦、怦怦——怦怦。
雨腳般的心跳逐漸平息了。
“夠了……”
夜沉默了,隻剩楔尾鷗劃過的風聲與星子般的流明。在從未打破的沉默中威爾森恍惚記得那晚潮,潮水褪去時混雜著破碎的玫瑰花瓣。也記得她的臉閃過一瞬緋紅——像深秋的楓,落入了天空。
年始的冬,便覺的帶些困意,那麼溫柔地黏在衣絨上,擠進領子,使得人不敢放肆了。
北部的風掃過海濱,攜來小鎮的白,可又白的淒涼。
威爾森忽而晃了晃,感受到早已麻木的鼻尖,眨落睫毛上的雪,臉上劃過一絲溫熱。
“多久了?”
他將最後一顆扣子扣緊。呼出的薄霧與海上的聖靄溶做一團。 似乎這亙古的寒冬和分不清晝夜的陰雲沒法回答他,他在這太久了。
“該走了,或許今天她不會到這。”
“她……她說過會再見的。”
德裏希號幾個月前離開了小鎮,像一條冥河的渡輪,載著他的靈魂。 他凝望許久,終於閉眼離開這幾乎淹沒他的絕望。
她是他的戀人,曾經是。
Mir geht\\u0027s gut。
你還好嗎威爾森。 在倫特的生活很安穩,我在易北河旁開了一家麵包店。有勞恩的幫忙使我輕鬆多了。他,他真的很勤快,真的。
閣樓的斜窗上有時會落下幾隻烏鴉,看起來像黑色的繆維托雕像,它們和鬆場那的烏鴉一樣喜歡大麥。
他埋母親身邊,那片呂貝克麥田裏,就像他希望的那樣。
這和我離開時一樣,這是我該待在的地方。
———茉萊爾
短箋用藍墨水寫就,頁尾被撕下一角,邊緣泛著被海水浸濕的淡黃色,似乎訴說著它來到這的不幸。
郵船每月會經過小鎮一次——帶著寥寥無幾的回信和一些收購楓木的商人帶來的小玩意。這是這裏唯一和外界接觸的方法,有時它一連幾月都不曾停靠,意味著永遠不再會有回信。
威爾森是名與自卑與孤獨一同成長的孤兒,自從克努特木匠死後他便靠著木工謀生,有時也替教堂的庇拉爾司鐸做些稱手工作,一直做了二十年。
茉萊爾的離開使他回到曾經難以忍受的孤獨,現在他想拋棄這一切,他曾經的一切。無論是夜晚升起的雙月還是教堂凝灰牆上瘋長的生石楠,都好像在對他控訴這來自遠古的冷寂。
收到信後,他常在深夜的燈塔下用口琴與海馬合奏安魂曲,無意間注意到綠色礁石上滲出的濃霧,凝滯的霧氣裹挾著海水,在沸騰的海麵上形成一個個吞吐著不可名狀的殘骸的漩渦,如同倒置的冰川。
漁網一般的海浪,腐朽的晚香玉被蠕蟲撕扯的哀嚎。海水沿著破敗的棧橋爬過堤岸,所經之處湧出黑色的苔蘚,空氣中彌漫令人窒息的幽香,宛如一場詭譎的盛宴。
“是你嗎茉萊爾?”
“求你!求你再等我一次!”
幻象使威爾森幾近瘋狂……
“Was ist, junge……”(如何?孩子。)
隻一刹,琴聲與那魘境轟然破碎,濃霧與巨浪共時消散。威爾森癱跪在燈塔的石階下,打濕的金發附著在扭曲而慘白的臉上,在暴雨中顯得如此可怖。
那聲音又時傳來:“Du musst dein Herz mehr schützen als alles andere!”(你要保孚你的心,勝過保孚一切。)
威爾森聽見天父的聲音,難以置信的掙紮起身,借著閃電的一刻看見庇拉爾司鐸籠罩在一件黑夜的長袍中,誦讀《箴言》的回聲宛如聖諭。
他喘著粗氣,海藍色瞳孔幾乎占滿整個眼眶,極力分辨卻一無所獲。黑暗,黑暗,還是黑暗。他忽然感覺手心裏被塞了一塊濕滑的冰。
混沌、雷鳴,與庇拉爾天神般的審判。 他已無力看清那是什麼,終於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