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家本宅多數時候是殷離住著的。他是商家嫡長女商屏嫣的次子,名正言順的殷家嫡次子,比殷季澤大了六歲有餘。商家起家在庸國西南的銕城,依著那山礦,晃眼成了皇城的座上客。可惜山也有被鑿空的一日,到商白起那一代也有了漸衰的痕跡。雖然不如之前風光,好歹有些底子,供商家再熬個四五十年不出問題。可四五十年後呢?
於是商白起想到了殷家,商貿是雨後的筍,是一塊肥的流油的肉;也想到了自己正值年歲的女兒,那捧在手心的明珠。
當時商屏嫣對被安排妥當的未來一無所知,縱然是女孩子,不喜綾羅綢緞、胭脂水粉,隻是捧著書卷。還會對著阿桑和父親說,要做官,要為銕城的百姓謀更好的出路。
“母親。”
“夫人正在祈福,您請稍作等候。”念珠在那婦人的手中緩緩轉動著,發鬢上染了些許白,但是麵龐依舊顯得年輕。她沉聲念著些什麼,模糊不清,祠堂內香火味頗重。過了半刻,虔誠拜了幾拜。
“夫人。”老嬤攙起她,她微微點頭。
“母親。”
婦人掠過他,徑直向前走去。
話說柳粟走的匆忙,後來也沒什麼音訊。那事兒便被殷季澤拋到腦後,帶著湘竹去了寧城東南的閩鄉。
閩鄉本來隻是個不起眼的村莊,依傍著寧城。不知是誰發覺那兒種出的白茶甘甜又不失葉的清苦,每每回甘都是層次分明,香氣也沁人心脾。帶著一包茶葉,連帶著閩鄉一起出了名兒
三四月是去閩鄉最好的季節。茶田中茶葉可供遊人自由采摘,也有茶會,四方有名的茶鄉都會來。茶會並不是新形式,幾年前重心移到了南邊。從前茶會隻是提供人們品茶,扯點閑話的地方。現在鬥茶和商會也有所參與,逐漸取代為中心。
二人來時已是四月中旬,恰好是早一批明前茶上市的時日。掀開窗簾望去,一階階的梯田,濃在無雲的藍天中像是化不開的翠色。其中的采茶人像是一粒粒白點,頗像是在宣紙上潑墨由於紙自身紋路無法掩蓋的白。茶香彌漫,日子晴朗。
路上顛簸,湘竹容易暈車,殷季澤便事先吩咐備了些新鮮橘子,車窗一開始就沒關。起先似乎可以忍受,後來還是被喂了橘瓣,枕著殷季澤雙腿許久。等下午到了住所,顧不得美景遊玩,就被殷季澤勒令休息了。
宅子是閩鄉近來新起的。嶄新的木漆地板,複雜圖案的鏤空窗格,框住一方小小的景。
殷季澤看書時出了神兒,其實早些年路過那叢櫻花時遇見過他。似乎是十九那年,剛剛從那胭脂水粉地兒回來的時候。殷季澤一直聞不慣那股味道,他隻是被迫地去結交那些寧城中不學無術的權貴,被迫地喝下一杯杯無用的酒,被迫地牽著手。芙蓉帳中從來隻是觀望,腦中清醒,做出一副享受的模樣。他溫柔,出手大方,但從不留情。
那時候隻是疲倦,疲倦的要命。可是隻要他敢露出一絲痕跡,他的哥哥們一定會找個好時日送他上路。
那天走在路上,陽光明媚,適合處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比如讓身旁那幾個該死的眼線無端失蹤,然後丟到亂葬崗喂老鼠。他都準備明白地告訴他們,是的,哪怕我並無資格和二位談判,但我裝不下去了。
將我殺死吧,早就沒意義了。他望向天空,明明白白地想著。
可是,可是啊,低頭時殷季澤看到了一個少年,站在光中,踮著腳尖,想要夠到一株櫻花。滿樹銀白下那個少年徘徊不前,尋找著。或許是為了親人,亦或是心上人罷,懇切地仿佛要將自身獻祭。他專心致誌,肩頭落了幾片潔白的花瓣,踱步在光陰中。
隻是那一瞬,就那一瞬,殷季澤怨恨至極嗜血的櫻盛開出母親溫柔的眉眼。笑著望向他,替他喝下了那杯帶著杏仁香氣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