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暖還涼氣節殊,
深閨重圍世人疏。
一朝散花天闕外,
白霧為台桂做書。
農曆己未年八月八日,是個星期五,約八點半左右,學校正在上語文課,忽見世書的次子孟潮(*1)一身大汗跑來急叫:“孟湘,孟湘,快,快跟我跑回家,你‘嗲嗲’醒來了,在叫你名字呢,孟瀟你幫孟湘寫假條,放學時幫他背書包回去。”孟湘還想跟李老師請示下,很喜歡他的李老師揮揮手,示意他去吧,孟湘就被孟潮拉著跑了……
又是這個孟潮,下午拿著伯父陳善書(*2)為孟瀟等十多學生寫的告假條到學校找陳校長:“我大伯讓假條上的學生全回家去看一眼‘嗲嗲’的遺容,下午五點就要入棺(*3)了。”
“你上午不是來過嗎?孟湘的爺爺(*4)去世,怎麼要這麼多旁係學生回去呢?”
“原來這個嗲嗲是我們大家的嗲嗲,不是孟湘一個人的嗲嗲,我已被大伯、阿爸冤枉地罵過一場了,其實我們年輕的哪個知道,這個嗲嗲與孟湘和我們是一樣的血脈呢?”
孟潮見陳校長還糊塗,就拿根樹枝在地上畫出大伯告訴他的族係圖,並指著族係圖講(限於版式,族係圖無法顯示,尚德生雲浦、小妹、雲漢、雲海、雲濤,雲浦生善書、虞書、良書,雲漢生寬書、世書、運書、宏書,雲濤生昌書):
“我們的這個‘嗲嗲’不是男的,不是孟湘的爺爺,更不是孟湘的奶奶,而是在家裏做老姑娘的四大房的姑奶奶,年輕的晚輩都是今天才知道。因為她成分不好,隻能長期跟我二伯過,對孟湘特好,總是帶著孟湘一個,所以我們都以為她僅是孟湘一個人的姑奶奶。”
於是,從苦株公社中學傳出個消息:板塘有位老人去世,她的學生後人一走,教室竟空了一半。這個消息雖然誇張了些,但還是向附近村子重新提示了聰明老姑娘的那段曆史,許多人便前來吊唁或看熱鬧,盡管這段曆史馬上就要合上了。
自從恢複高考以來,孟湘就是為數不多的在校寄宿生,也是因寄宿才離開他“嗲嗲”久些,這幾天他總感覺心裏憋得慌,所以當孟潮早上來叫時,他就猜著是年老的“嗲嗲”出事了,故一出教室就哭出聲來,孟潮安慰道:“孟湘,你哭什麼哭,你嗲嗲又沒有死,她是醒來問小奶崽(*5)讀書回來沒有,大伯、你阿爸怕她找不到你,焦急,就讓我跑來叫你回去,讓她老人家不要找。講起來,你孟湘真是命好,雖然家裏窮些,但有一個嗲嗲這麼愛你。”
孟湘反正止不住心中的哭泣,知道不會這麼簡單的,伯父可是幾十年的老醫師了,若“嗲嗲”沒事會讓這樣跑著回?果然,在村口就見到他姐孟嬌正等著,看見孟湘,過來拉了就跑,一邊哭著腔道:“快點,嗲嗲早上醒過來好好的,可現在已經快要咽氣了,不肯合眼,在等你呢。”
孟湘“哇”地一聲,使盡力氣飛奔回家,掰開眾人,伏到“嗲嗲”的床頭上,輕輕地拉過“嗲嗲”冰冷的皮包骨頭的手:“嗲嗲,我回來了,嗲嗲……”,“嗲嗲”腳手都冷了,身子已不能動彈,隻有淡得沒了顏色的眼睛向孟湘半睜著,嘴也一張一翁似乎在動。
“嗲嗲,您別走,小奶崽想你的哪,您別走……”那淡得沒有顏色的眼睛,和著刻滿皺紋的臉,似乎使勁地安詳地笑了一下,便永遠地合上,仿如燃完了最後一絲油的豆燈,在微風中一閃便滅了。滿屋子的女人便都嚎叫,連善書、虞書這些從沒有眼淚的老男人也抽泣起來……
過了一會兒,善書先生發話了,因為他是書字輩長子,而且又做了一輩子的醫師,在村裏、族裏是很有威信的,他用力哼哼兩聲,屋內就安靜下來。
“各房聽好了,我們的姑姑----貞姑小妹享年八十有八,是近些年村裏最高壽的,而且是無疾而終,笑著走的。大家還要明白,姑姑還是運氣好,終於挺到了現在,鄧老出來了,分田到戶了,又是多勞多得了,日子好過些了。幾十年了,我大弟被打倒了,姑姑隻能跟我大弟吃,受盡了人間的折磨和委屈,連這棺木、壽衣,都是我悄悄準備,生怕別人知道呀。現在好啦,起碼我們可以告訴後人怎麼回事了----說起來讓人好笑吧,孟潮二十歲的人了,還講孟湘的嗲嗲、孟湘的嗲嗲,我們這些做侄兒男女的,好些還做了爺爺了,不是白吃了人間的米了嗎?大家都不要哭,今兒個,姑姑的後事要當紅喜事來辦,起碼要給姑姑一個哀榮,讓她地下有知,她沒有白帶我們。昨夜我已與兄弟們商量好了,按書字輩的份子來讓大家盡孝心。虞書,不管怎樣,我們兄弟中隻有你讀書最多,是姑姑最愛的,姑姑後事你來讚禮(*6),並做出治喪安排,我來負責監督執行,下麵由我大兄弟來講。”
虞書中等個子,瘦瘦的,腰杆挺直,神情肅穆。他本飽讀詩書,行過伍,後又在本鄉中學裏做過校長,向以湘軍遺屬為榮。就算天翻地覆之後,因村裏不肖子孫的陷害,讓他吃盡了人間苦,非不得已不敢亂說一句話,但他眉宇間的那股書生氣節,始終無法消磨滌盡。此時的他,一身孝衣,雖頭發灰白,堅毅的目光掃視一下,便全場鴉雀無聲,有小孩子不太聽話的,也立即被父母哄嚇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姑母,撫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姑母,撫我勞瘁。
“質本潔來還潔去,本來呢,厚養我沒法做到,怎麼葬就並不重要了。為不增加弟兄們的負擔,我原想單獨出麵薄薄地葬了,但哥哥罵我,兄弟們又不許,我也就隻得勉為其難。”
其後,他又強壓悲痛,明顯將音度提高,聲調鏘鏘,力透屋角。
“各房聽明白:
一、八房每房先交錢八十八元、米一百零八斤、大柴六百八十八斤,米要上等白米,大柴要幹透了的鬆木柴。除讀書的、喂孩子的、生病的外,一切可出工的人等全部納入治喪做事人員,由文書登記,統籌安排,除喂養牲畜之外,各房不自家生火,全部在本房吃飯。特別說明:良書早年出去當兵不知死活,他那一份子由我哥代出;
二、運書主管文書、記賬,依我們昨晚的合計,妥當安排一切事務,若還有不明白的就問我;
三、昌書主管出納,並檢查、維持秩序,所需人等向文書領要;
四、宏書負責采購,所需人等問文書領要,要購什麼也憑文書指示;
五、世書主管跑腿,報喪所需人等,向文書領要;並負責安排治喪所需房子,桌椅板凳,安排客人住宿;
六、寬書略通風水,陪我迎送客人,並分管廚房做飯、吉穴選取和下葬具體事宜;
七、我主司儀及各事決策;
八、我哥總管,督導執行;
九、各房回去還要多準備一些錢、米、柴、油,以備征用,過後由文書算賬平攤分配,多退少補;
十、治喪共七個日子,八、九、十四日三晚集體守靈,十日晚我哥一房並代良書一房守靈,十一日晚我與昌弟兩房守靈,十二日晚寬、世兩房守靈,十三日晚運、宏兩房守靈,當值守靈的各房各自負責當晚的好歌、宵夜支出,自行采購並請廚配合。十五日晚在村八房九十六口,還有尚成爺爺、尚才爺爺、尚配爺爺家幫過忙的都通知到,願意來的全請來,通統在桂花樹下集體大團圓,以不影響別人家過節,大家一起過一個幾十年來從沒有過的特別的中秋節,以上十條,共合十全十美。你們說好不好?”
眾人應口道“好!”
“沒想到二哥一出口還是這樣爽氣”,做大隊會計的寬書一邊讚一邊還特別叮囑:“大家要爭氣些,一定要將姑姑的喪事辦好,要讓別屋裏人知道我們的大家風範,曉不曉得啊?”
各房主事之人也應聲曉得。最小的脾氣最急的昌書補充叫道:“大家都聽明白了?全都得按大哥二哥說的辦,不聽的不是尚德家的種,小心我扔他板塘裏去喂魚。”眾人都說全是我們自家的事呢,哪個不想爭臉麵,你就別叫啦,讓大哥二哥放心好了。
由於各房有事先的準備,錢米一時就備齊,然後就按既定的安排報喪的報喪,采購的采購,殺豬的殺豬,擇菜的擇菜,請樂的請樂,放鞭的放鞭,各隨管事的行動去了……
在各房大人開會的同時,家裏眾女眷要幫“嗲嗲”整理遺容,孟湘原本拉著“嗲嗲”的手不願放,雲海爺的女兒蔚蘭姑姑叫:“寶寶呀,孟湘,快放手,你嗲嗲睡了,嗲嗲是我們屋裏最金貴的人,年輕時可比你還嬌貴呢,她現在又要嬌貴去了,你拉著她,她怎能放心去呢?”孟湘這才放手,被他媽媽罩上白紗孝衣,看女眷們為“嗲嗲”料理--孟嬌打水,孟湘媽乙蓮持巾,孟湘大姑秋蘭、蔚蘭姑姑左右幫襯,將“嗲嗲”重新梳洗,整理得妥妥帖帖,然後再由孟湘父輩將“嗲嗲”的遺體移至堂屋停放。這時的“嗲嗲”已被按照村裏的風俗,穿上了九層綢緞壽衣,戴著秋蘭特繡的壽帽,穿著孟嬌做的壽鞋,左手拿著女兒用的鏡子,以在黃泉路上照那些妖怪,右手攥著飯團,以在黃泉路上哄那些野狗,真正像恬然安睡的公主一樣……孟湘這才明白了,“嗲嗲”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已不再是他一個人的“嗲嗲”了,在以後的生活中,永遠也沒有這個“嗲嗲”了,再想撒嬌、撒野,“嗲嗲”已經不能再護著他了,想著“嗲嗲”的好,他猛然間心怕起來,空虛起來,就捧住自己的臉嚎啕痛哭,這好像是個號令,眾女眷又哭成一團……
還是虞書知道孟湘的傻勁,便示意世書帶走孟湘,名為幫忙兒,其實是讓他鎮著孟湘,因為世書是村裏小學的老師,教風甚嚴,孟湘又是他啟蒙的,毛筆字也是跟他學的,最聽他話。世書把孟湘帶到登記禮金的桌子前:“不要哭,要有點出息,你初三了呢,是學習標兵,要做我們家學生的榜樣呢。你要幫我做的事呢,第一、凡有要記下的,我念你寫,可不要將鼻涕、眼淚弄到禮簿上,以後各房還要還禮的,將禮簿上的字弄得看不清楚,就不好還禮了,別人家就會說我們家沒家教; 第二、可不要記錯,你若記多了數可就害你昌書叔叔私貪了,記少了呢,你昌書叔叔又占了便宜,我屋裏及你自己屋裏可就吃虧了,明白嗎?”
昌書忙悄悄地講:“孟湘,快別將你世書叔的話那麼當真,錢記準了就行了,東西的話,特別是糖呀、果呀,你可要盡量往少裏記,反正我拿不走一毫,我們叔侄倆偷吃一點總可以吧,不然他們全走開了後,我們兩個背後分一點也行。”哄得孟湘竟破涕,也就再哭得起來了。
此後,孟湘的表現比較到位,由於人多,各房親友在“嗲嗲”入棺前都是分批進堂屋行禮的。讀書回來得晚的,便作為最後一批由孟湘帶隊,隨樂音讚禮聲慢慢進入,行禮後又慢慢退出,表現得很有家教,很有修養,讓家族的長輩們看了,很是欣慰,孟湘自己也想,這也許就是“嗲嗲”最希望的罷……
七天的喪期,這在當時物質還不豐富的年代可是算很長的了,除晚上因為好歌、上祭等還算很忙的話,白天孟湘的周圍多是家族女眷聊天談論貞姑小妹的時候。善書、虞書知道姑姑好靜,天氣又好,很清爽,沒有一顆雨,月亮也皎潔得很,放鞭的、響炮的就全安排在屋外,連樂隊也被安排在走廊上,諾大的堂屋隻停著貞姑小妹的靈柩,右邊要過路到內房的地方留出了很寬的空間,擺放了長凳,還安了唐家奶奶躺著抬過來的椅子,眾女眷就擁著唐家奶奶說話。這唐家奶奶也很愛孟湘,總拉孟湘坐在身邊,所以整個喪期,孟湘多與女眷在一起,在談論當中,孟湘、孟嬌是問問題最多的兩個,當然也是被長輩們問問題最多的寶貝,於是一葉一葉美的、醜的、甜的、苦的、酸的、辣的與“嗲嗲”一起的走過的歲月,便又被一點一點提起來……
“嗲嗲”閨名小妹,名為小妹而實際上不是老幺,在五兄妹中排行第二,與孟湘祖父雲浦,同為尚德公長夫人孟氏所生。尚德公二夫人李氏生雲漢,三夫人蔣氏生雲海,四夫人薑氏生雲濤。貞姑小妹為尚德公唯一的女孩兒,是她老祖宗四娘的珍寶。
這小妹自幼聰慧,且模樣兒極好,那記性可是比男兒還要強的,小時候看私塾裏男孩子讀書,隻見得那些男孩搖頭晃腦讀那《三字經》,反複搖來晃去地讀就是背不了,眼看要挨尚德公竹片了,小妹卻跑出來“我代他們背,隻要不打他們就行了”,結果就一口氣背完,雲海就問他小妹姐姐,你連書沒看怎麼會背呢?小妹怎麼說,“你們隻會搖來晃去,頭不是早暈了?我就不搖來晃去,隻側耳聽,這不,聽一聽就能背了。”一時做了笑話,傳遍整個村子,不僅叫人疼煞小妹的記性,且讓男孩子羞得再不敢搖頭晃腦了。
幼時的小妹可是個歡樂精,因為她是老祖宗四娘的珍寶,便可以不像別人家女孩很小就要喂豬打狗,可她又是天生閑不住的主兒,村裏所有的姐妹玩伴,誰不跟她玩的好?孟湘小時候都是“嗲嗲”帶的,隻要孟湘想聽的故事,“嗲嗲”可是盡量滿足,特別是夜裏不想睡的時候,老貞姑總是“來呀,小奶崽,到我床上來,講故事給你聽呀。”孟湘總是聽著故事睡著了再被抱到父母床上。什麼菜花蛇女婿啦(*7),什麼牛郎織女啦,什麼二十四孝啦,總之那是天上的星星地下的沙子,沒有不讓人入迷的,有時連大人,特別是他秀英大嫂,也追著問:“嗲嗲,還有呢,後麵怎樣了呢”,可一旦孟湘睡了,“嗲嗲”不想講了就說一聲“後麵的,且聽下回分解”做故事的結尾。
孟湘稍大一些,有次好奇地問:“嗲嗲,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故事呢?”
“嗲嗲”回想著少時的美好:“這板塘村本來就有說不完的故事呀,原來沒建這大水庫時,村裏田多地多,山裏全是參天大樹,熱天,山邊地邊特別是園柵欄上,隨時都長著吃不完的野果、蒲仔,水裏可用竹簽子插到魚;冷天,山裏的酸棗、櫻桃,還有那采不完的木耳、蘑菇,隻要我吵著要哪個叔叔帶我出去,可有的收獲。我小的時候呀,今天跟雪妹仔放牛,可以摘好多蒲仔吃;明天跟李氏嫂子洗衣,聽她說些山中俚語;後天跟張氏娘子打卦,也聽一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有時也去學堂,那裏是不準女孩子去的,因為我奶奶寵著我,所以我也敢去;當然,我主要的是跟著奶奶和媽媽,她們可要管著我,多是教我做插花繡朵的正事,但也會講故事給我聽。我小時不也是跟你這個小奶崽一樣,總是纏著奶奶講故事,而且總是問後麵呢,後麵怎樣了呢?聽多了,我就有這麼多故事囉。”
“嗲嗲”還對孟湘講:她跟下屋的柳花姐姐可好了,柳花姐姐很苦,從小就沒了娘,柳花的阿爸尚剩不愛做事,又溺愛她哥,所以家裏窮,家裏喂豬打狗都靠柳花,柳花要嫁時,尚剩讓柳花找村裏媳婦、姐妹們學唱嫁歌,出嫁時好不出醜,柳花羨慕別的姐妹要出嫁時都在家裏盡心地學嫁歌,而她還要天天去放牛,就對聰明的小妹講不想學唱,出嫁時也不唱,但又怕她老子罵她蠢,讓小妹教她個法子,逃過這一關。聰明小妹對柳花悄悄說:“我教你唱,保管你隻唱四句你爸就不讓你唱了,但不許說出去噢,若讓阿爸知道,那可害了我的。”柳花好樣的,真沒出賣她呢,至今人們以為“毛竹刷子(*8)細溜溜,落雨天晴在外頭;人家姐妹做秀女,您家閨女做男頭(*9)!”四句唱詞是柳花的發明呢。
聽孟湘講到這裏,那些上了年紀的女眷們都嗬一聲:“原來如此。怪不得呢,沒有小妹姐,哪來的柳花這幾十年的大膽笑話,今天才算明白呢。”
“你們發現沒,嗲嗲穿去的那雙壽鞋,繡了花的,多美?”長得小巧的長房長媳孟洋之妻,同族中最能幹的孟字輩長媳,也有人背後喚做王熙鳳的陳氏秀英,故做深沉地笑著問:“知道嗎,誰的傑作?”
“孟嬌做的呀,我們家有秀種的。”秋蘭笑道。
“哈哈,是呀,我就知道大姑會這樣說的故才這樣問,問問孟嬌看,秀種源頭是誰?”
看秀英哈哈起來,孟湘小姑乙蘭趕緊輕噓了一聲:“我們小聲點兒,別哈大了,被外麵人笑話。”
“阿爸跟大滿(*10)講得對,老姑娘嗲嗲的喪事就是要當紅喜字辦,在講老姑娘嗲嗲的美德呢,讓別人知道又有啥關係?大滿讀書人想得周到,這堂屋裏擺這麼多凳子,不就是讓我們女人在閑時來這裏談白(*11)嗎?”
“秀種當然是老姑娘嗲嗲啦,我告訴你們,老姑娘嗲嗲壽鞋的漂亮花樣都是她自己畫在麵上,我隻是照著線路繡,當然,顏色線可就是我找各色墨水染了。你們看噢,左腳繡著蒼翠的山--那是她小時候的山,有很多大樹,向腳尖處飛起大鳥;右腳繡著板塘的水--她小時候的水是淺的故蘆葦多,向腳尖處飛起水鳥,腳尖就是桂花樹,嗲嗲講鳥兒在外麵倦了要回家休息了。” 孟嬌搶著答道:“也不知道嗲嗲肚裏怎麼就有那麼多貨,她還給我畫了兩本呢,一本花草樣,一本祥物樣。”
“我就是講,老姑娘嗲嗲的當家本領是女紅,現在雖不興這個,但我四十多了,也經了些事,老姑娘嗲嗲這樣的針線我可是第一個見。大姑,別說其他人,您敢比麼?”秀英爽朗地說道。
“還真不敢比,我也還沒見過比姑姑更好的。”秋蘭憨厚地笑笑。
秀英叫道:“孟嬌妹子,去將老姑娘嗲嗲畫給你的兩本寶貝,拿出來給他們見識見識,我可是在她老人家畫時就見過的了。但孟嬌你可記得收好,不得讓她們弄壞了,隻有的這些,可是古跡了,毀了就再沒了。”
孟嬌去取了來時,大家看的呆了,兩大本作業本,僅用紅色、蘭色、黑色三種圓珠筆畫成,鞋麵的、帽上的、手巾上的都分了類,樣本裏除有桂枝、石榴、牡丹、芍藥、蘭草、梅花、春柳、喜鵲、燕子、鹿、龍等,還有二十四孝臥雪求鯉等複雜的人物故事呢,每幅圖不僅是搭配得當,諧調有趣,栩栩如生,同時還為刺繡人考慮周全,連哪裏入手哪裏收尾,做過女紅的一看就會明白,真有多一枝則多,少一枝則少之妙,可要知道,畫這些的時候,才前幾年間的事呀。那時,“嗲嗲”已八十多了,拿筆都較困難,如果不是女紅活在心底,哪能夠憑想像、記憶就能畫的這麼好?隻可惜,因秀英和孟嬌這一番顯擺,村裏的媳婦都惦記著,孟嬌一個純樸的女兒家,且世道又不重女紅了,她哪裏知道珍惜?於是,就守不住那兩本寶貝般的畫冊了。今天孟沅媳婦借去看了,剪幾幅附在鞋麵刺,明天李氏嬸子拿去做幾頂帽子,沒幾月竟將兩本畫冊弄的稀裏嘩喇了,至今當然蕩然無存,這是另話。至寫作本章時,孟湘打電話笑問他姐是否記得“嗲嗲”留下的畫冊,還有不有一些殘存的畫麵?電話那頭半天才緩不過氣來,說是腸子都悔青了,當時哪裏知道那寶貝東西日後會值錢,現在是真的一去就再也沒了。
秀英真是一語成讖啦,不然孟湘還可拍下來讓各位看官見識一下小腳時代真正的女紅樣畫呀,著實可歎,可歎!
大家正談女紅的時候,唐家奶奶說她出嫁時,頭上頂的紅鴛鴦蓋頭可是她小妹姐姐親繡的呀,現在也不知哪去了,說著,唐家奶奶呼天搶地哭唱起來……
這近八十的唐家孝俏奶奶,是一個特殊的貴客和長輩,因年紀長,又是小腳,故行動也不是很方便,她一聽到音訊,就讓四個孫子用竹竿綁了躺椅抬著趕過來,哭得最厲害且又特別好聽,真正地就像唱歌似的,所以用哭唱一詞。
這個唐家奶奶,孟湘是早認識的,唐家的雲澤爺爺孟湘也認識。每年農曆八月初八日,不是雲澤爺爺就是唐家奶奶,他們是一定會來給“嗲嗲”過生的。他們是大村,又下中農的好出身,對到孟湘家來從不避諱的,特別是雲澤爺爺,總是穿上長布衫,整整齊齊的向他小妹姐姐行禮,小妹姐姐長小妹姐姐短的叫得可甜了。那一年雲澤爺爺病得不行,已下不了床了,“嗲嗲”扶著孟湘的肩膀,用三寸金蓮量了五裏的山路去看他,他叫一聲“小妹姐姐”,還掙紮著要跪在床上磕頭呢。雲澤爺爺召集他唐家上下兩房的子孫,告訴他們這位原來最上等的、冰雪聰明的、大家閨秀小姐,後來受盡磨難的他的小妹姐姐,是唐家兩房的恩人,比他的親姐姐還親,唐家子子孫孫可不能忘記呢!唐家奶奶來板塘村時,因為腳下不太方便,總是帶上與孟湘同歲的孫子福龍,而且總告誡福龍要讓著孟湘,讓孟湘多了一個很好的童伴和朋友,這在孟湘飽受歧視的心靈裏,是多麼溫暖的心靈雞湯呀!以前孟湘隻覺得雲澤爺爺唐家奶奶好有情義,是人間少有的長輩,不想從唐家奶奶唱歌似的哭喪聲中才知道,“嗲嗲”的仁義忠勇作派,最是令雲澤爺爺唐家奶奶敬仰不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