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是這樣。一天一天的,不動聲色。本來是無知無覺的,等到你乍然驚醒,已經是紅殘綠退,一個春夏又過去了。秋風瑟瑟,母親把去年壓在箱子底的那件大紅色緞子襖拿了出來,微笑著對小縈說,你看,正好趕上。
發出珠光的緞子上,閃閃的織著無數圓滾滾的小蝙蝠,張開著可愛的天真的翅膀。小縈這才知道,原來是嫁衣。她摸了摸軟滑的緞子,悄悄笑了。
那半死不活的白芍藥教小縈種在籬笆下,沒有人理,一直沒有精神,卻也並沒有死去。小縈幾乎將它忘記了,它越長越像一株野草。母親有時候從街上買回一些被子箱籠,添了一把新筷子,一個木衣架,一個手巾架,都是給小縈準備的嫁妝。王全雖有些小氣,並沒有苛刻繼女,還給小縈買了一麵銅鏡,這在小戶人家可是很奢侈的。母親因此很是欣慰。
小縈自己心裏有一點亂。她自幼和母親相依為命,自是不願離開。嫁作別人的妻子,有點羞澀,更多的是惶恐。可是那個人是李清平,笑起來好看,會煮麵給她吃,對她好的李清平,卻還是有一份期待在其中的。
李清平將竹子賣了一批,打算在饅首鋪子的閣樓上布置了一個新房。饅首媳婦成天的喜滋滋的,不要李清平做鋪子裏的活,隻是笑,手忙腳亂的。隻要看見小縈,總是拉住她細細的端詳,直到小縈羞惱了走開。母親對王全說,給他們揀個日子罷。李清平雖不合她的心,可小縈情熱,到這個時候她也沒有什麼好挑揀的了。她還有隱憂沒有說出來,那便是時隱時現的李清明,仍是墜在心裏的一塊石頭。
這一日,小縈正打算給籬笆邊的一叢ju花澆水,卻看見ju花叢邊的一束枯枝。小縈以為是野茅草,將它拔起來,摔掉泥土,打算扔到廚下燒火。摔掉泥土之後,卻想起來了,正是那株白芍藥。小縈暗自吐吐舌頭,並沒有在意了。
母親的房間陰暗而擁擠,高大的櫃子,衣架,盆,桶,板凳,都發出陳年的木頭那圓潤的光澤,一種能讓東西顯得暗淡的光澤。鏡架上是空的,搭了幾條不知做什麼用途的布。自從王全來到家裏以後,小縈就沒有踏進這裏過。現在這裏又堆進了幾副新的箱籠和妝台,是小縈的嫁妝。
小縈看了看那些陳舊的家具的簇擁之中,新的箱籠搭著豔紅的綢緞,顯得有一點清新和熱烈,一種欣欣向榮的蓬勃。
其實它們,也將在日複一日的時光和瑣碎的事情中,變得暗淡起來,暗淡成另一個背景。日複一日的洗涮,擦拭,飯菜的油煙,潑灑的酒水,劃痕,然後會有小孩加入進來,一個兩個,在桌櫃的腿上和邊沿留下他們童年的記號。這也是一個女人生命的軌跡,和這些嫁妝一起,從新鮮的新娘子,日複一日的粗糙,暗淡,或許是因為這一次的熬夜趕製衣服,或者那一次的在煙熏火燎裏做出幾桌子的鮮美菜肴,她就老了一點,又醜了一點,就這樣一點一點地老醜下去,將原本的那點鮮嫩和清新磨蝕殆盡。
日子原本就像平靜的河流,一直一直地流淌下去,漫無目的而又不動聲色的。可是也能在一瞬之間,出現了岔流,你永遠也不知道它到底會流向哪裏。
這一日,落花街巷子口的老羅頭正打開了茶館的門。老羅頭是竹寡婦的幫傭,一個長的烏七麻黑的老羅鍋兒。他看人的時候,要費力地抬起頭,屁股也撅起,像一個兩頭翹起的烏龜。他正一扇一扇地卸下門板,漆黑的屋子好像將光線吃進去了一樣,連陽光也無法改變它的陰暗。這個時候,老羅聽見早晨冰涼的街道上,一個單調而陌生的腳步由遠及近走了過來。老羅的脖子無法轉動,他的頭連同上半身一起慢慢轉了過去,看見一雙沾滿泥水的官靴。在小城,尤其是落花街,人們腳上大多是麻鞋或者是女人的繡鞋,這些才是老羅熟悉的鞋子。老羅費力地抬起頭,看見黑色的衣衫,已經半舊,衣襟上有泥水的斑點,還有草屑。腰間勒著一條板帶,懸著一把彎刀。再向上,是一張鐵青的大臉,臉上有幾處泛白的舊疤,兩條粗而雜亂的眉向鬢角斜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