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很恬然的小城。在這裏風是靜靜的,雨是安然的,流過小城上空的雲也是悠閑的。小城以前是一條大河的一個碼頭,它有青石條鋪成的小巷,被無數的屐履打磨得光潤,在雨淋濕後會發出玉一般渾圓的光澤。幽深的小巷兩邊是高大又古舊的樓閣和店鋪,有黛色的瓦和屋脊。在小城的中心有一些熱鬧的茶樓酒肆,高高地挑出酒旗和炊帚。也有川流的人群,但大多是靜默的,悠閑的,在烏黑的發出沉沉的光澤的舊木桌邊呷一口熱茶,新蒸出的點心冒出帶著香氣的白霧,將人們的麵孔模糊,點綴著一個又一個庸常的日子。
小巷子裏卻是安靜的小店鋪,它們的店堂都是光線有點暗,很陰涼,還有暗淡的貨架。它們都有一點陳舊,好像那石階上的青苔一樣,平常,卻又年深日久。每個清晨,沿街的點心鋪子冒出的白霧氤氳出香氣,很溫暖,很安心。
小縈的家在小城西邊的這樣一條小巷子裏。小巷叫落花街。街外不遠處是西郊的野樹林,在每年的春暮時分,紅紅白白的落花就如風中飛絮。那時候,林中的草地上落滿了花瓣,陽光透過碧綠的枝枝葉葉斑駁地灑下來,就像一幅靜態的畫。野樹林的盡頭是一條小河,河水緩慢地流淌著,仿佛這恬淡安然的歲月。這裏就是小縈最初的記憶。
落花街和這個小城所有的小巷一樣,彎彎曲曲的,幽深暗淡,青石的道路,履痕蒼苔。高大的泥磚石牆是一種深深的黑色,卻濃淡不一,是滄桑的光暈。簷上的青瓦粼粼,有枯敗的落葉荒草在瓦楞裏隨風搖晃著。在這樣連綿的屋瓦上,時常的會有貓在出沒。它們消瘦而靈敏,在波浪一樣的屋簷上跳來跳去,像是一些無聲的靈物,在暗處的一雙雙窺視的眼睛。
小巷口有四眼水井,這四眼井卻是建在同一個水源上,在此井中會看見鄰井的水光。當然,也可以看見自己的腦袋。小縈就喜歡踮起腳往裏看,井裏的小縈麵目不清,但是眼睛還是亮亮的。水桶放下去,將暗綠色的水麵打破,放出水花撞碎的聲音。然後一下一下,粗糙的繩子繃緊,嵌入了井口那年久磨出的凹槽,每個清晨,睡眼惺忪的人們就是這樣提上一桶一桶清亮亮的水,穿過青石板的街道,木屐的齒在石頭上叩出散漫的聲音。
落花街的房子都是破敗而老舊的,住著的都是窮苦的人們,他們的臉上多是菜色,衣衫弊舊,兩餐一宿也需日日殫精竭慮。整條的街是灰敗的,隻有那些在巷子裏尖叫著追逐奔跑的衣不蔽體的孩子,像這條蒼老的愁苦的地方發出的一個微淡的苦笑。但是在這些貧寒卻尚不知艱辛的孩子眼裏,這個微笑卻是母親般的,淡薄而溫暖。
那時候的小縈還是一個淘氣的小姑娘。她瘦小得就像一根豆芽菜,黃黃的細嫩的小臉上有一雙精靈一般的大眼睛,細軟的頭發紮成兩個小鬏鬏,身上總是穿著肥大的舊衣衫,寬大的藍色褲腿總是裹裹絆絆。她的衣服當然都是大人的舊衣改的,甚至用的圍裙和冷布。那時候做一件衣服非常艱難,單是弄一塊布就非常傷腦筋,一個女人坐在織機前手不停梭地織上一個月,才能織成足夠的布。然後裁剪,縫綴。這些事情還必須是在日常繁瑣的生計結束之後才有時間做。既然做一件新衣服這麼困難,當然不會考慮這些每時每刻都在長的小孩子,他們很容易讓胳膊和腳踝從衣服裏長長地伸出來,讓腳趾頭從鞋裏伸出來。給他們做衣服簡直是浪費,尤其是對這裏貧寒的人們。這裏的孩子都是披一片掛一片地就長大了,滿麵塵土,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麵,曬得黑黑的。小縈能有一件口袋一樣的衣服,在落花街上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她很高興。
小縈的家是臨街的一幢古舊的房子,磚木的結構,還有陰暗的閣樓,破舊的木門上僅存著一個青銅的門環,是一個獸頭,小縈很害怕它猙獰的樣子。她還夠不到這個門環呢。門下麵還有高大的木門檻,幾乎和小縈的腿一樣長,她單薄的小身子從高高的門檻上跨過,總是要先邁過一條腿,然後將身子轉過來,再另一條腿再跨過來,所以小縈最討厭的就是那高高的木頭門檻。一有機會的時候她就會用腳踢它,讓母親看見了,立刻會伸手揪她的臉或者那細細的小耳朵,她毫不猶豫地高聲叫罵,你的鞋可是老娘一針一線地熬著眼睛做的呀!母親理直氣壯得像所有人的老娘。一直到小縈咧著嘴巴,身子都斜吊起來,她才會放手。小縈用手摸摸發熱的耳朵,然後接著跑出去玩。小縈總是挨打,這條街上所有的孩子也都是被打大的,大家都習以為常了。
小縈的母親是一個健壯而暴躁的女人,她清早從一睜開眼睛就手腳不停地忙活,像一個負重的陀螺,從灶房轉到院子,再從院子轉到街上,河邊。她的手腳不停,嘴巴也不停,埋怨家人穿衣不知道愛惜,埋怨柴米油鹽太貴,埋怨家裏太亂,埋怨小縈礙手礙腳不懂事。恨不得將小縈踢走。若是小縈在外麵玩的太晚,當夕陽沉下的時候,落花街上就會響起她洪亮而沒有好氣的聲音,小縈這個死丫頭,還不給我死回家來!等小縈奔回來,她一把將她拽回家,拿條手巾使勁撲打她身上的灰塵,拍得撲撲響,好像在抽打小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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