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七月三十日,是陳贏楠來廣州當攝影助理的最後一天。這天是時尚雜誌《可可·薇》的封麵拍攝日。兩個月的忍氣吞聲,隻為這天。這是一份離時尚現場最近而又地位最卑微的工作。沒有錢,也沒有勞動合同。可她不介意。能接觸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時尚圈,讓她付出什麼都樂意。
還沒等鬧鈴響起,自建房附近的雞啼聲,已把她吵醒。渾渾噩噩間,翻看手機,隻七點三十分。想起昨晚拍完商務男裝的產品目錄後回公司收拾完器材,到家已是淩晨一點。亦即,睡了不到6小時。
她不顧村裏傳來的雞啼犬吠,想繼續睡下。可還不到半小時,對麵樓的裝修隊也開工了。即便是睡如死豬的人,能忽略工地裏電鑽打樁發出的噪音,也無法忽略因村樓距過近而傳來的施工震動。
繼續睡,是不可能了。翻滾身子,起來麵對新一天吧。
她起身穿過閑置的客廳,睡眼朦朧地走到陽台盡頭那個簡陋的廁所,拿起牙刷開始洗漱。清晨的陽光,透過牆上那格狹小的窗戶,斜照在她的臉上。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瘦了,黑了,不及樓下幹活的工人有生氣。可她哪有空顧及這些。洗漱完畢,把盆裏泡了整夜的衣服擰幹、晾曬,從堆放在客廳木凳上的那疊一直沒空收拾的幹淨衣物裏,抽出一套適合幹活兒的夏裝換上,便匆匆出門。若是在學校,她不知能在鏡子前倒騰多久。
她關上大廳那扇老舊生鏽的底部漏風的鐵製房門,在不透光的幽暗走廊裏,閉氣行走。躲過隔壁住戶門口堆放著的外賣盒與生活垃圾,走出大門。穿過濕滑、汙臭的小巷走道,一路經過砧板台上蒼蠅飛舞的豬肉檔,擺放著幾台紡織機的麵料小作坊,往村口的方向走去。
到了村口,距離南浦站地鐵口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最快的步行途經,是橫穿一片全程無樹蔭、途中能看見三兩頭戴草帽的農夫在烈日下為秧苗澆水的農田。全程需在幹濕不均的泥地裏行走20分鍾。如不想走此辛苦路,可花5塊坐上村口的摩托,在平坦的柏油路上,兜個大圈抵達,全程隻需5分鍾。除非情況特殊,否則贏楠舍不得出這筆交通費用。在晴天,她一般選擇泥田穿行。贏楠的老板——時尚攝影師王與她老婆也在這村子裏租房。正是他介紹贏楠此找房。
稱呼王為老板似乎不太合適,因為他並不給錢。稱呼他為老師那更不合適,因為他從來不教贏楠東西。
每每贏楠在工作的空檔,拿出小本本欲記下拍攝現場的布光方案,或是和的化妝師老婆聊天,以了解行業情況時,他都會第一時間出來打斷,再借口罵上一句“不用記這些的東西,別這麼死板”。就連Photoshop文檔的關鍵圖層,都會被他在家提前合並,再拷貝到工作室交給助理。他生怕被偷師,生怕兩個不拿工錢的實習生助理,從他那兒多學那麼一點點。即使住同一個村子,贏楠也鮮少與他一起上下班。她不想和老板同行,更不想和他同行。
經2號線轉8號線,約莫40分鍾的時間,即可抵達贏楠工作的地方——沙園。那個工作室,位於人行天橋底下的一個不起眼的老宿舍園。說是工作室,但其實是用物業室旁邊的一個閑置倉庫,改造而成的影棚。
贏楠一般會在出地鐵口後,才到臨近的便利店買一個三明治,在路邊迅速吃完,再走進辦公室。因為屋內的人事物,都有讓她難以下咽的部分。
不出所料,當她走進屋裏是,阿聰已坐在那台27寸的iMac前吹著電風扇開始修圖了。阿聰是個還在廣州念書的大學生,比贏楠早來幾個月。
7月底的廣州,濕熱難耐,靜坐家中也會汗流浹背,俗稱“桑拿天”。但王從來不舍得在沒有客人的情況下,將空調打開。三個人就這麼坐在影棚裏,每天用兩台大風扇來抵禦35℃的盛夏高溫和蚊蟲的滋擾。當然,幹攝影的,能坐著已是一份幸運。
影棚區域的麵積說來不小,約30平米的占地外加5米的層高,占倉庫麵積的三分之一。可現場唯一能坐著辦公的工位,卻隻有阿聰正在使用的那張放著iMac電腦桌。
電腦桌的一旁,擺放著一張二手的、破舊的藍色布藝沙發及一張沾有煙灰和汙漬的玻璃茶幾,這是王辦公及會客的地方。
而贏楠呢,隻能自備筆記本,每天蜷縮在一張移動辦公椅上處理工作。那是一張由上任公司在此辦公遺留下來的破舊玩意兒,能看見靠背裏頭的海綿從藍色的紡織布料裏外翻出來。
不一會兒,王也來了。他進門後,站在阿聰的身後,一邊檢查他正在處理的照片,一邊埋頭回複手機上的工作短信。
隨後將身上的斜挎包丟在一旁的藍色沙發上,叫上阿聰陪同他一起出去吃午飯。贏楠則留在工作室,整理燈具、相機,為下午的雜誌封麵拍攝做準備。她暗自慶幸今天的封麵不是外景,否則昨晚剛收拾好的大小裝備,又得重新塞進拖車,同自己一起在戶外炙烤。
贏楠剛來那會兒,也和他們一起吃的。直到一天中午,贏楠和王正偉到附近的一家蘭州麵館吃飯。當兩人坐下來準備點單時,王正偉拿起桌上的餐牌抱怨道:“哇操!怎麼沒啥吃的。” 贏楠低下頭,試圖用嘴巴抿著的茶杯掩蓋臉上的表情。她在一旁瞄著他手上的那份均價12塊一份的髒汙餐牌,心想道:“不是餐廳的問題。”
“哇操”是王正偉的口頭禪,是一句他在任何場合、任何人麵前都無法抑製的口頭禪。即使是在男裝公司總部,向素未謀麵的大老板推銷自己時,也無法控製自己不在每句話前,加上這麼一句。
此人的上不了台麵,贏楠早已習慣。可自己年近三十的人,能在結賬時跟自己的員工借錢,還是萬萬沒想到的。
“哎呀,我今天沒帶錢,有沒50塊錢借我?”王用一臉明擺著敲詐的狡詐笑容,朝著贏楠問道。
贏楠尷尬了3秒,答道:“噢,有啊。”便微笑著緩緩地從錢包裏取出50塊,遞給她。
贏楠的尷尬,不在於她在意這50塊錢,而在於這種討個幾十零花錢的情景,記憶中隻曾出現在初中某個死皮賴臉的男生身上。
接著,王便用到手的錢,給自己買了單。而贏楠那份12塊錢的牛肉拉麵,依然自己出。在隨後的午飯時間裏,他再沒有提起過此事。直到贏楠看著他錢包裏富餘的鈔票,在每頓午飯結賬時當著自己麵進進出出,直到贏楠確認這個小市民是沒有要還錢的意思,才在某天午飯時看著他打開的錢包時,當麵問到:“對了,王老板,你是不是還有50塊錢沒還我?”他這時才一臉尷尬,揣著明白裝糊塗地壞笑道:”哎呀,你這個人記性還挺好呀。“從錢包裏掏出一張50塊錢,還予贏楠。贏楠沒有所謂熟人社會的不好意思。隻要該是自己的那份,就是5塊錢,她都會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