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後再過十日,便是九月初九重陽節。
往年,每到重陽這一天,皇帝要帶著後宮嬪妃和朝中官員一起到神壇。皇帝要親手為天地眾神和周氏先祖奉上祭祀之物,乞求上天神靈保佑。
今年幼帝登基後的第一個重陽,又恰逢各方官員和諸侯王朝拜新君。
自然而然,今年的重陽節意義重大,一定要比過去任何一年都要更隆重更氣派。
昭慈殿,劉汝垂首跪坐,聽罷恭順道,“母後請放心,太常大人已經擬好了重陽祭祀的章程。隻是兒臣看過之後,覺得當中尚有不妥之處,便讓他們再拿回去,等改好後,兒臣再帶來給母後過目。”
太皇太後梁盈,今年不過四十出頭。雍容華貴,氣質高華。
她輕輕摸著懷裏的一隻黃毛貓兒,聲音沉穩而安寧,有種淡泊世事的超然感。
“皇帝還小,宮裏宮外的這些事,也隻有你還能多看顧料理。重陽祭祀的事,你自己做決定就行了,不必拿來給哀家看,哀家也看不懂那些。”
梁盈的話讓劉汝呼吸一滯,四周安靜無比。梁盈懷裏的貓舒服的打起了呼嚕,聲音格外清晰。
自周洹死後,未央宮仿佛就成了一座冰宮。宮裏的人都變成了冰人,每日行色匆匆戰戰兢兢,不知道在怕什麼。
劉汝常常被噩夢驚醒,夢中自己走在一片空白的天地之間,四周白茫茫一片,沒有人沒有物沒有花草樹木,甚至連一絲聲音都沒有,她拚命往前跑,跑的氣喘籲籲,跑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左右上下卻還是雪白一片,她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奔跑還是在原地踏步。
“兒臣年輕,資曆不足。這些事情隻能幫著參謀謀劃,最終還是要母後看過,才能讓前朝的官員們信服實行。”
梁盈輕笑,“罷了,你去看看皇帝吧。”
劉汝頷首,起身退出殿外。
她本來是想直接回自己的椒房殿,走到半路,卻又命人領路去宣室殿。
她剛走到殿外,就聽見裏頭傳來尖銳的哭嚎聲。
進去一看,竹簡帛書亂七八糟的被扔了一地。千尊萬貴的大周天子躺在龍椅前的大案上,一邊哭一邊嚎:“我要娘,我要我娘。我不要當皇帝,皇帝會早死,我不要當皇帝!”
劉汝掃了眼周圍,殿內侍奉的內侍宮女們齊刷刷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哀家讓你們輔佐皇帝讀書寫字,你們竟就這麼看著他胡鬧!全部拖到暴室,給哀家重罰!”
眾人忙哭求,“太後娘娘饒命!太後娘娘饒命啊!”
此時小皇帝還在書案肆無忌憚的上打滾。
“皇帝。”劉汝上前按住他。正色道:“明天開始,太常丞大人會開始教你重陽祭祀的禮儀。你好好學,不許在天下人麵前丟臉。”
周昌根本不聽,衝她叫嚷道,“我不要!我不學!什麼是重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要當皇帝!我要我娘!我就要我娘!”
周昌尖叫著,一把抓起身邊的玉璽朝她丟了過來。
劉汝身邊的內侍眼尖,“哎喲”驚叫一聲,忙不迭擋在劉汝身前,玉璽“咚”一下砸在了他的臉上。
這一下砸得不輕,內侍隻覺得嘴裏一甜,舌頭一探,牙槽空了一個位置。
“反了你了!”劉汝一把揪住周昌的耳朵,活生生把他從案上提了起來。
“朽木不可雕也!來人,把皇帝帶到側殿,關起來好好反省,沒哀家旨意,不許給他開門,也不許給他飯吃!”
地上跪著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動。
那可是昭告天下正經繼位的皇帝啊,誰敢真上手把他關起來。
雖然說現在未央宮是太皇太後和太後當家做主,皇帝不能主事,可等他將來長大了,到時候再來找他們算賬,那不就完了。
劉汝一生氣,手上的勁就使得足。周昌疼得嗷嗷哭,小手抹著眼淚嘴裏一會喊疼一會喊娘。那模樣委屈可憐至極,宛若一隻流落在荒野的孤獨幼獸,絕望的呼喚著失去蹤影的母親。
女人的心腸,天生柔軟。
劉汝慢慢鬆開了他的耳朵,長歎,彎腰抱起周昌,嘴裏哄道,“乖,不哭了,娘在這兒,母後在這兒呢啊。昌兒不哭了,乖。”
她對地上跪著的人喝道,“還不快把地上的東西收拾幹淨。”
內侍宮女們忙起身收拾地麵。
劉汝抱著周昌在殿裏來回走了幾遍,周昌被她這麼輕聲細語的哄著,漸漸止住了哭聲。
他眼睛濕漉漉的,可憐巴巴的看著劉汝,模樣和周洹有六分像。
劉汝看著看著,眼裏就起了霧,模模糊糊的,仿佛又看見了逝去的周洹。
周昌伸著小短手給她擦眼睛,“皇後娘娘不哭。”
聽他還叫自己皇後,劉汝不由苦笑。她閉了閉眼睛,強把淚水逼了回去。
等她再睜眼時,眼裏已恢複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