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十二月,昨夜的一場大雪剝奪了城市大部分顏色,連父親血液流動生命的紅色也一並掠奪。
萬籟俱寂,就連葬禮上本應嚎啕大哭才能表達的悲痛也縮減了大半,悲傷都輕悄悄的。
父親的遺體擺在老屋的正中央。大半天,吊唁的人絡繹不絕。都是母親在寒暄接待,我隻是跟在她身後一言不發地蹲坐或立著。
老屋已荒廢十幾年了,牆上的掛鍾卻還準時地秒針帶動分針、分針拉動時針,盲目地轉圈。必是父親定期過來照看,至少是近半年內來過。
半夜到此刻下午三點,我片刻睡眠都沒有,腦袋昏沉像被拳頭打過,連悲傷都顯得迷惘困頓。
又開始下雪了,我來到院裏。空氣中像摻雜著冰棱,刮擦我幹澀的喉嚨,嘔吐感隨之而來。腦袋卻宛如被困的棋子得到了解救般,一陣清醒頓開。酸痛麻木的腿遭零下十幾度的冷空氣襲擊,刺痛顫栗,我隻能背靠西側屋外牆保持站立。
直騫跟他父親一起來了,我頷首致意。他父親先行,直騫經過我湊近了說:“我先進屋。”
直騫是我交往過不到半年的男友,當時我倆在同一所高中,我高一,他高我一級。從冬天到夏天的那段時光,也沒什麼特別的青春紀念版故事發生,隻是像那個階段所有青年男女做的那樣,偷摸地見麵,羞澀緊張地牽手,技巧拙劣地接吻。十五六歲的男孩子滿腦子都是如何把手伸進女生裙底,直騫也不例外,隻是每一次都被我害羞輕易地躲掉。
“很辛苦吧!”直騫來到我身邊,掏出一根煙點燃,青白煙霧從鼻孔直直地呼出來。
上次我們見麵是兩年前,父親非要給我介紹男朋友。等見了麵,發現竟然是直騫。我倆感到震驚又好笑。至此,我們才知道彼此的父親是多年酒館老友。直騫問我,要不要重新交往試試?我微笑著搖頭。
他深吸口煙。“聽說是腦溢血,是那孩子第一個發現的嗎?”伴隨著吐字,這一次煙霧全都從嘴裏飄出來。
“嗯。”我發現自己發出來的聲音幹澀難聽,清清嗓子,“淩晨一點,她打電話通知我們,直接去醫院。”
“事情這麼突然,應該都沒機會好好道別吧。”
我抬頭,大片雪花落在我的額頭,近視鏡片,整個臉頰。爸爸他喜歡冬天,也喜歡下雪,每年都要跨越幾千公裏去各種群山間看雪山冰川。我把眼鏡取下來在羽絨服袖子上擦拭化成水的雪花,“如果道別的內容都是把那女孩托付給什麼人的話,我倒是為難得多。”
直騫抽完最後一口煙,在灰黑的水泥牆體上撚滅,黃色濾嘴丟到雪地裏。
他父親出來了,“我回車上等你!”
我再次頷首致意。
直騫問我,“那你打算怎麼做?”
“說實話,我不知道。我沒有了父親,而她失去了全部的親人。”
“你的母親是不想讓你跟她有任何瓜葛的吧。”
“大概是。”
“不論是保留親情的那類責任心,或是置之不理,都是情理之中。”
我轉頭看向直騫,視線相撞,輕點了幾下頭。我無法在直騫目光裏聚焦太久,仿佛沿著他的瞳孔,能找到上次老酒館見麵時父親言語動作的蛛絲馬跡。父親總是笑得很用力,他一笑,你總是沒有辦法不跟著笑,因為他使勁扯著嘴角的樣子有些滑稽,並且感染力似乎是跟付出的力氣成正比的。上次老酒館,他不止一次用力地笑。當年,母親總是嫌父親板著臉太嚴肅,笑一笑增加親和力,要不然朋友都很難交到。這一點,我頗有體會。從小養成的習慣,我幾乎不帶朋友回家,因為他們總是說我父親看起來很凶。可是,我越來越像他,周圍的人說我不講話的時候,總是一副臭臉冷淡的樣子難以接近。
直騫感慨一堆悲歡離合,世事無常。我催促他不要在我這裏耽誤太久。
短短時間,我回屋時已染上滿身風雪。父親喜歡雪,如此掛在我身上的殘雪,滿載眷戀,但雪化之後,都荒蕪成追思罷了。
暮色時分,父親的哥哥從地球的另一邊趕過來了。這個晚上由他來守。我開車送母親回家,雪不停,路上積雪小拇指那麼深,我努力把渙散的精神集中於路燈橘黃粘滑的路麵。母親裹著披肩坐在副駕駛,我知道她沒睡著,但是一路上她始終閉著眼睛,單從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不是悲傷。
母親住在外祖父留下來的三層意式,也是我從十歲長成大人的地方,半年前開始工作後我就搬進了市區的房子裏。回到家,母親便回二樓臥室躺下了。我簡單地準備了青菜跟粥。在我百般勸說下,母親終於下來吃了毫無晚餐氛圍的晚餐。飯後,收拾完碗筷我便強忍著頭痛與疲憊,開車出去。明天的葬禮總是要通知她一聲的。
我是第一次來父親這邊的家。門廊裏的燈被我吵醒了,1202,我按下門鈴。門隻開了個縫,防盜鏈上方探出疑問的表情來。
“你好,是邶安霏吧。我是楊珵西,應該有聽過我吧。”邶安霏,今天上午我才第一次知道父親竟然會立遺囑這種東西,第一次知道了她的名字。
門關上了,扯下防盜鏈,再次打開。
“進來吧。”聲音不大,給人冷冷淡淡的感覺。
“隨便坐吧。”她盤腿窩在長沙發一角。前麵矮長桌上有本抽象畫冊,我斷定在我進來之前她就待在現在的位置。
我在跟她呈九十度的拐角處沙發坐下。這是我第一次見她,五年前,聽說父親帶來個“私生女”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我從未問過父親,這女孩跟他的關係。當年,他毅然從家裏搬出來,用大半生的積蓄買下這房子。哪怕不問,答案如同鋼釘也就釘在心裏了。她像一條時間三八線,把父親的五十歲之前與五十歲之後劃的那麼涇渭分明。但我不能討厭她,討厭她就等於討厭父親,我努力不討厭父親。隻是某些類似期待的東西丟失了。
她瘦削,膚白,五官精致分明。及胸的長直發,細長的脖頸,應是更像她的媽媽。她很漂亮。
“這麼迫不及待把我趕出去嗎?”
“不,不…”我連忙否認,“他的遺囑,房子的歸屬權給我,但是你可以隨心所欲住到任何時候。所以這房子也是你的。”
她沒有回答,表情冷峻地沉默著。
“明天的葬禮在西郊墓地舉行,你要是去的話……”
我才說一半,她截住我的話。“不去,我不會去的。”
我沒有想到這是她的回答,我獨斷偏見地認為父親意願裏是想讓她出席自己的葬禮的。來時思考了一路的關於未來、生活什麼的話,如鯁在喉,一句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