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兒第一次見到茉莉夫人的時候,是在寸土寸金的加州比弗利山莊,一間棕櫚樹蔭掩映的Chinoiserie(“西洋中國風”)式裝修的別墅裏——那是座極奢極好的宅子,距離洛杉磯最豪華的奢侈品購物中心Rodeo大道不過十分鍾左右的路程,寶地鍾靈,羨煞凡人,饒是從小長在金粉堆裏的銀兒初來乍到,也被這滿目琳琅晃痛了眼。

她被茉莉夫人綰著雙螺髻的金發侍女牽引著,穿過重重的紗幔,進入點著蘭膏華燭的內室時,帶著脂香的薰風正吹過膽瓶裏斜欹著的白薔薇,顯得那白薔薇像花蕊夫人似的醉了露,有一種釵橫鬢亂的的風情,一如這花的主人。

“銀兒小姐”,象床上的女人,穿著錦雲捧珠似的Valentino中式高定五彩月華裙,手中搖著複刻的大英博物館裏老佛爺的象牙扇子,一雙鳳眼玩味地看著眼前年輕而倔強的女人,像在看一個不自量力的絹人娃娃,“聽說,你是來找我談生意的?”

“是的,茉莉夫人,或者我更願意叫您,尊敬的蘇女士。” 銀兒不卑不亢道——她似是察覺到了這位年齡是她的兩倍的貴婦眼中的輕蔑,黑水精似的瞳仁中閃過一絲不安,這一絲不安的情緒卻轉瞬之間便被她壓了下去,恢複了往常的倔強和淡然。

“嗬嗬......真是個可愛的小丫頭。” 茉莉夫人咯咯笑了,連用了“可愛”和“小丫頭”兩個詞明褒暗貶著眼前這個二十出頭的甚至大學還沒畢業的女人,“你知道,作為那些個先生們的女人,每天會有多少人,想來找我談生意嗎?”

“若非看在我愛女黛西喜歡你寫的詩文的麵上,外加你帶來的那一件西瓜碧璽和玻璃種翡翠鑲嵌的高珠瞧著還算合心意,”茉莉夫人的笑聲由虛偽的柔和轉向赤裸裸的嘲諷,“姐姐是斷沒有時間與你在這話家常的,你可是明白?”

“自然,隻是晚輩今天冒昧拜訪,與蘇女士是哪位先生的女人,並無什麼特別的關係,想來蘇女士願意見我,也並非是因為那一點薄禮——蘇女士風華絕代,這天下間,隻要是蘇女士想要的東西,又有什麼是得不到的呢?” 銀兒麵對茉莉夫人犀利的言辭,隻是微不可查地莞爾,便又像禪門中人互探機鋒一樣,把話頭又推回給了她。

“你這小丫頭,嘴倒是刁,說話倒是趣,真是,頗有‘那個人’的遺風呀...可惜...‘那個人’的那股子心氣,想來於眼下的時俗,是極為不合的。” 茉莉夫人說到“那個人”的時候,神情有些微妙的波動,好像她說的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符號,一個由老錢的藍繡球花和冰冷舊鈔堆砌而成的錦灰堆,讓她一麵渴愛不已,一麵卻要強裝鎮定地嗤之以鼻。

而銀兒自是心裏鏡似的清楚,她說的“那個人”,便是她那死去多年的母親謝金梔,那位曾財與才皆盛極一時,如今卻怕是骨灰都已經在地下熬成了香灰的女子——當年,她母親當年在謝氏一眾兄弟中殺出重圍拿到財產大權,自是少不了男人們譏諷誹謗,她卻靠著超絕才智、狠辣心性、和那一張能把男人氣到原地腦溢血進icu的利嘴,以雷霆手段力挽家族頹勢,成為了一個時代女性的標杆。

想到母親被意外害死後家族重新由男人掌握後的一幕幕悲哀鬧劇和她受的種種羞辱,銀兒不禁雙拳緊握,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的細肉裏。

是啊,她恨,她不甘,所以她不擇手段地想拿回屬於她的所有所有,為此不惜來找這個在她所在的女權先鋒陣營看來“其罪當誅”的貴婦人。

她早就料到,這位貴婦人並不會把她放在眼裏,會嘲笑她推翻舊製的野心都是妄念,會說她的思想和文字都是小孩子的過家家,會覺得她白費了天賜的容貌和身段,辛辛苦苦靠自己為了複興家族賺回來的一點錢還買不來男大佬隨手給貴婦的一枚傳奇粉鑽戒指......

但是,即便如此,她仍然想賭。

她賭,貴婦光鮮的表麵下,有一顆和她一樣不甘的心。

所以,聽茉莉夫人挑釁般地提起她的母親,暗示她如今家族凋敝的時候,她的麵容上並未因為恥辱而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怒意,反倒笑容更盛,丹唇的弧度在無甚血色的麵頰上綻開,如在蒼白的雪紙上暈了朱砂,極刺目的,極詭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