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黑了,仿佛太陽從未升起便又迎來刺骨的寒夜。整座城市陷入無盡的塵煙裏,哪怕一連串尖囂的炮火短暫劃過瞧不見星的夜空,留下刺眼的光亮。卻也不足以給早已麻木的靈魂予希望。
雪一寸寸的深了,夾雜著風刃,如暗夜中的囚籠,桎梏住夜旅人的腳步。
自打曹帥兵敗失了自由後,其嫡係部隊所駐城池接連潰敗失守。好在馮係軍不擅水戰,又不熟悉潯城周遭複雜的山路地形,故即便攻下旌州已有月餘,卻始終不得入被岐山環繞住的安自縣,近不了潯城半寸。
曹汝懷如今仗著地勢安守一隅,又因曹彥卿年前已卜過一卦,卦象言:大利潯城,安守無礙,入春遇貴人可見轉機。故督軍府內半分不現戰事焦灼之態,反倒安心張羅起開春後的喜事,隻盼著貴人入府,早早止下這戰禍。
如今離年關不過兩日,許因世道紛亂眾人皆不得歸。除去死守營房不得空閑的老二與老四,本就居於府中的五、七、十四、十五,便就隻有繈褓中的十六,剛過府尚未得名分的茯苓以及兩位入府最遲的姨太太陪督軍過這個年。
遠在湖廣的曹禎卿頭幾日彙了些銀錢,比往年都要少上許多——不過平日三節時的六成半,比起上年年關足足少了近八成。督軍見了隻說“平安就好”,後命人將隻打好許久的長命金鎖以及封喜帖送去五姨太處,賀其喜添孫兒。
禎卿得子,本亦是督軍得孫。
隻因杜月仙出身卑賤,禎卿在其眼中又最陰柔軟弱,不似鐵血男兒又無半點戎馬氣概。故連帶著這個孫兒他也不曾見過,隻是瞧在其母是富察多勒之女的情分上方才叫人打了這隻金鎖。
十少爺曹懿卿幼時便被外祖家接去撫養,如今更名換姓已是十餘年未曾聯係。更何況亂世浮萍,即便是大姓軍閥亦不曉明日生死歸處。曹帥手下曹汝懷這一支嫡係部隊一路南下至江東,段帥那一脈又一路向北定都天津衛。如今再遇定隻有劍拔弩張,哪裏還有什麼親緣父子的情分?
六少爺曹裴卿倒是連拍了好幾封電報:一勸督軍投誠馮帥,二言曹氏芸娘並非良配還望二哥盡早與小格格完婚,三勸親姊入京借洋人之勢發展國民經濟,四便是滿口權衡利弊唯恐自己的兩位兄長過於驍勇再毀了自己的前程。
如今馮帥得了勢,作為他的好女婿,曹裴卿自然春風得意。他於京中任職財政司多年,主理各軍軍費,一早便已倒戈,明裏暗處的沒少幫丈人謀利,積兵屯糧,藏下不少火器。他自知督軍瞧不上自己,素來貪生怕死慣了又從非行軍打仗的材料。幸得入京為質時巧識了馮家繼室嫡出的幼女,偏對方又是個癡癡傻傻腦筋較常人遲鈍許多患有呆症的閉塞兒。曹裴卿見馮帥及其子多疼此女,不過稍稍用了些心思便徑直登堂入室,入贅馮家做了半邊少爺仔。
其餘子女死的死,散的散。或與生母流落鄉間不知蹤跡,或不得寵愛早夭而亡。故十八房妻妾,仍是冷冷清清。子女們各有各的主意心思,即便同台吃飯卻始終各阻各的修行。
如此日子,茯苓入府不久竟也看懂了七八分。
故這一夜,她正背著人將屋內小件的古董玉器埋在狗洞旁的泥地裏,隻待哪日當真破了城也好不白過這遭富貴日子。
誰知坑挖了一半,便被狗洞裏忽然冒出的半隻腦袋嚇了個激靈!
“誰!”茯苓舉起手裏的花鏟,作勢便要拍下去。
“我是曹帥府裏的奶婆,好不容易才與我家小姐逃出京,煩請這位小姐主子家替我向督軍通報一聲,老奴實屬走投無路方才行此下策!”
“既是投奔,何故鬼祟如是?”茯苓壓低了嗓子,生怕引來旁人再瞧見這一地未及收好的寶貝。
“小姐主子不知,我與我家小姐五日前便已入城,一路打聽之下才尋著府門,隻盼能遇著督軍與姑爺,好不叫旁人以為我們主仆二人不過白撞,招搖撞騙至此。”那奶婆說話時,腦袋已全數鑽過牆去,脖子勉強卡在洞中,下頜拚了命的往前伸,好似再說多上半句便該斷了氣。
茯苓瞧其模樣可笑,“噗嗤”一聲後這才放下花鏟叉腰道,“我是這府裏的少奶奶,你若有求與我說便是了,自能替你與你家小姐做主!”
那奶婆聞言先是千恩萬謝,後又追問了句,“敢問這位奶奶是哪一房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