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身腐朽的船體顛簸於腥臭渾濁的海水中,哪怕曾堅毅如鋼鐵,如今也隻得苟且偷生於海龍卷的餘威裏,暗自慶幸。
甲板上,腳踝深的積水不動聲色的泡著大大小小的空酒瓶,空氣中除卻鹹腥的海風,還彌漫著股嘔吐物發酵了的腐臭味。
黃頭發藍眼睛的西洋商人醉醺醺的抱作一團,慶祝這難得的劫後餘生。就連那些平日裏纏著束腰帶故作端莊的淑女們也紛紛丟了顧忌,四仰八叉的倒在寬闊的甲板上,任憑每日熨的筆挺的裙擺皺作一團。
遊輪一角,身材並不嬌小的華人姑娘默然嘲諷著眼前的喜悅。像是一位作壁上觀的看客,又像是一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途者。冷冽如尖刀的海風將她的雙頰打的通紅,翻起的皮屑浮於表間;細軟微黃的長卷發胡亂填塞進頭頂的氈帽裏,唯留幾縷遮擋於目前。她的眼睛布滿血絲,饑腸轆轆的身體隱隱顫抖,遠瞧去竟好似一頭伺機而動的孤狼,狼狽又不失氣節。
瓶身上滿是泥沙的酒樽掛著小半瓶淡黃色的清液,緩緩滾至女孩腳邊。隻見她拾起聞了聞,三兩下便將裏頭來曆不明的酒水舔了個幹淨。辛辣酸苦的烈酒滲進空空如也的胃中竟好似一團泛著藍焰的火種,不過帶來一霎而過的暖意,繼而又隻剩下無邊無盡的空洞與徹骨。女孩用力裹了裹身外並不合適的小牛皮夾克,死咬了咬凍得發烏的嘴唇。因為海龍卷延誤了船期,以至於原本僅夠勉強支撐的幹糧於兩日前便已消耗殆盡。如今她死守在這四麵透風的甲板上,不過也是為了趁著眾人皆醉的好時刻,謀些可以入口的殘羹剩食以解饑乏。
隻因洋人最是自私小氣,便是任憑一整袋裹了榛子醬的麵包片壞了爛了,也不願施舍他人半分。若非皆喝的沒了神智,又哪裏可以趁亂摸得些尚且噴香的吃食?
船的另一頭,少年僅著單薄的襯衣,操著一口並不算流利的法文,以一塊上等剔透的老玉作抵,苦苦哀求大腹便便的船長出讓兩隻正滋滋噴著油氣的熱狗。隻是洋鬼子哪裏識得玉石?還以為是枚不值錢的破石頭!於是乎放於手心掂量一二,便隨意扔至一旁;隻是除了兩隻燙手的熱狗,竟還大發善心多賜了少年兩片幹裂生毛的切達起司。
少年將兩隻燙呼呼的熱狗護在懷裏,臉上的笑容像是浸了蜜。高大憨厚的模樣說不上英偉帥氣,卻也足以引得來往船客駐足側目。少年逆著風刃,狂奔向船頭。餓到疲乏綿軟的雙腿卻好似踩著空氣,步伐半點不見滯塞。
“Sue,”這是女孩的名字。少年將懷裏掛著體溫的食物遞了過去,“小心燙。”
一共便隻有這樣兩隻難得的熱食,少年一並都給了身前的女孩;故雖是饑腸轆轆,也隻是就著女孩狼吞虎咽時的歡喜模樣,幹咽了口鹹臭的奶酪;即便如此,嘴角仍是不自覺的上翹起來,滿目欣然,“慢些吃,莫噎著。”
女孩吃飽喝足,抹了抹嘴角的醬料,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後,竟還將汙濘手指伸向少年的胸口,用力擦了一把,留下好幾道或深或淺的醬漬印子。“還有多久?”失焦的眸子呆滯的盯著緩緩沉入海底的殘陽,失盡了生氣。隻因於她而言,這樣瞧不見盡頭的日子就像是一條已經懸在橫梁上的白綾,不過伸一伸脖子,就再見不得希望。
“船長說了,最遲明日入夜前定會靠岸。”少年看了看手中不足指甲蓋大小的奶酪,硬咽了口唾沫。今日難測明日事,如今尚有一日的船程。隻是這樣落魄的日子,哪裏是他曾經曆過的!便是幼時隨族人避難,由北平至了潯城,也從未試過如此的顛沛流離。“對了,你可聯係得到你的那位遠房親戚?”少年存了心思,想著若是女孩於城中無依無靠,自己趁機照顧一二,興許還可尋得機會表了心意,讓父親做主結了這門好親事,”若是尋不著,莫不如去我家先住著。我爹娘見了,定會喜歡你。”
“是嗎?”女孩昂起腦袋,吐了口氣,眼中倏地恢複了神采,“隻怕得拿撣子追著我打,說我是勾魂攝魄的小妖精呢!”薄薄的嘴唇輕輕抿在一起,像是受盡了委屈,直叫人憐惜。
“怎麼會!我阿娘歡喜都來不及呢!”少年心虛的撓了撓腦袋。隻因未留洋前,家裏已給他備了門親事。對方是臨縣藥材鋪掌櫃的女兒,聽聞生性憨厚有幾分癡傻,一雙大手又寬又厚,被草藥汁染成了黃褐色。自己隻知那姑娘叫阿吉,全名記不得了,兒時雖見過許多次,還曾一起念過幾日私塾;但這些年世道艱險買賣難做,兩家走動的也就不再頻繁。
“騙子!”女孩嘴上嗔怪著,腦袋卻已是蹭上了少年的肩頭,“他會來接我的!一定會!”這樣軟綿綿帶著哭腔的語調對於少年而言好似一劑藥效強勁的迷魂散,無聲無息間已是讓人丟盡了理智,隻願一世如此不再醒來。
少年側過頭去,輕嗅著女孩腦袋上淡淡的頭油味,愈發丟了魂魄。他隻覺耳旁吞吐的呼吸聲愈來愈沉重,磕磕巴巴間竟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對於女孩的身世來曆,他一無所知。隻知道,她是一位早年間遠走異國四處流浪的小提琴手,沒有家人亦沒有舊識,隻有一位關係並不親近的表親住在潯城。雖相識不過數月,少年卻已打心底裏認定,這便是此生此世唯一會令其鍾情著迷的姑娘。
夜幕侵襲,女孩喃喃念起了囈語。海平麵上的溫度緩緩降至冰點,蒸汽機的轟鳴聲讓本就漫長的黑夜變得愈發枯燥乏味。
海的盡頭,潯城。一個四麵楚歌卻尚未經戰火洗禮的地方。
對於少年而言,潯城是家,是歸宿。而對於女孩而言,潯城更像是隻裝滿困獸的籠子,看不見生機。
此刻的潯城,華燈初上,一切安寧祥和,正是春宵一刻的好光景。它好似一座沒有硝煙與陰霾的樂城,靜靜的活在五光十色的彩燈下,熠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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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滿生園。
男人咧著口稀疏暗黃的大牙,自顧自的在那紫檀老木的八仙桌上敲起了節拍;明明這秋老虎才過去幾日,男人卻裹著一身油光水滑的灰鼠襖子,就連在室內也不肯脫下;許是多日未曾好好歇息,布滿血絲的眼珠子裏滿是倦意,密密麻麻的胡茬子也亂糟糟的攀附於下顎,倍增疲態。男人重重打了個哈欠,下意識蹭了蹭鼻頭;口中呼出的煙葉味,怕是半裏之外也能聞見。
“顧爺。”進來的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幹幹瘦瘦的;挺著對羊角辮的腦袋用力埋進胸骨裏,答話時聲音仿若隻沒有底氣的蚊子;不過打著抖將茶點依次擺在了桌旁,便如腳底抹了油般飛也似的退了出去。隻因進園子那日便聽後台裏的姐姐們說,潯城商會的顧先生是個殺人放火都敢做的土匪頭子,但凡他瞧上亦或是瞧不上的,隻怕都難再在這潯城的地界上見著了。這位顧家先生的麵上有兩道疤,一道橫在眼睛上,有傳是早年間與孔六爺爭十裏鋪碼頭那塊地時留下的;還有一道在臉頰上,據說是去年大年夜裏於家門口遭仇家伏擊時留下的。因為這兩道疤,道上的人皆說顧少爺是個不要命的主兒,發起狠來就連當日初至潯城摸爬滾打的顧老爺子都比不上。唯有些舊時在學堂裏念過幾日詩書的女先生說,若非這平添的兩道傷疤,就憑少年時顧少爺的容貌,隻怕如今潯城裏再也挑不出第二個男人可以生得那般明媚清雋,直教人心神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