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喪(1 / 3)

西北的冬天是幹冷!尤其是這冬天的夜裏,淒寒的月光如霜般灑在蒼涼的黃土高原上,月光下的房屋猶如死去的老狗一般靜靜的趴在那兒,不時間又起陣陣西北風,吹動著地上的枯草,把它們吹成一團兒……

好在我家厚厚的木窗和木門能替我擋住冷月和涼風,我家電線又壞了,這天夜裏停電,屋裏隻點半截蠟燭,我安靜的躺在炕上,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木椯,昏暗的火光下我看見了木椯變了兔子,又變成了公雞,又變成帽子,又變成可怕的鬼臉,眼睛一轉又成了木椯。外麵的風呼呼作響,好在我此刻睡在溫暖的被窩裏,想來這是幸福的。

“哐哐哐!!!”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這死寂。

“他娃大爹,睡咧麼?”門外的人喊道。須臾後,我爸便應聲道:“來咧!”不久我聽見我爸開房門的聲音,接著又是開院門的聲音。他們喃喃細語,聲音隱隱約約……隨後又是我爸媽的說話聲,說完後我聽到我爸沙呲作響的腳步聲,朝我房這邊過來,他一推門,冷風便如餓狼般吹進我的房間,吹得那蠟燭似倒,火花似滅,我把身體縮了縮,看著我爸,他站在門口,穿著長長厚厚的綠色軍大衣,身後被了冷月照著似落了一層霜,身前被蠟燭照著微微的暖光,他轉頭看見我還沒睡就背著坐到炕邊,抬頭吸了一口夾在指間的高檔中華,低頭長長的吐出了一股煙,那煙在月光的照映下多了幾份仙氣,好像那電視劇裏的龍王吐霧。他還是背對著我,說道:“你起來穿好衣服,穿暖和些,村頭劉老漢下床了,哎~老人都是過不了節令的,在過幾天就是小寒,你起來吧,咱們得去坐莊家禮嘞……”他說到這裏聲音變小了,嗡嗡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單手撐炕起了來,另一隻手把那溫暖的棉被往後一翻。一邊穿衣服一邊想到這劉老漢……

這劉老漢是我們王家莊唯一的外姓,單這一戶,他出生在離我們這兒四十多裏的韓鎮,從小被過繼到他姨娘家,給姨父養老用,他的養父聽我爺爺說是個老混蛋,民國時種的鴉片煙,專往城裏煙館賣,他們家每晚都熬著鴉片,那味道據說是飄的遠,還帶著一股香味兒。靠著賣這個發了家,住了大院子,生了九胎,沒留下一個……他也在解放前幾個月死了,死相恐怖。但這都是後話,我爺爺聽我太爺爺說的。這劉老漢到我們王家莊後,他的家門裏人都不太認可他,他每次到我家來都給我爺說:“不把他當家門裏人嘞,這裏人不把他當家門裏人嘞,要不是當初家裏養不活他,把他送出來,他現在也不受這氣。”他每次來都說,每次來都說。我爺便說道:“你不要嚷了,我和你認個親,我後人以後管你叫個二噠,我孫子以後管你叫個二爺,你死了有我們送嘞!!”我爺剛說完,那劉老漢便站起來雙手一拍大笑道:“嘿嘿嘿~你老漢話講出來可就成了著,你今天這話要是不認下,我死了拉你走!!”我爺爺苦笑道:“那時候你怕沒這本事嘞!”

我不想叫他二爺,倒是我爸叫他二爹。有次我們下地回來路過他家門口,他端著一大老碗飯蹲在門前吃著。

“二爹門外吃飯涼快昂?”

“兒媳婦子嫌我惡心,讓我滾出來!

我爸一愣:“你自己那麼想的麼?我二娘咋沒被趕出來?”劉老漢偏頭,眼睛把我爸一瞪:“死屍……”

咚~咚~咚~這時我房間裏的老式擺鍾響了起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我下炕來,拿起手電筒打開,吹了蠟燭,關上了房門出了院來,我剛一出來,大門旁狗窩裏的的大黃狗便竄出我來朝我搖尾巴,我和我爸走到大門口,我媽便出房門來,手裏拿了一盒我爸常抽的黃鶴樓給我爸裝著,我招呼大黃狗過來一起出門,那大黃狗立馬興奮的回窩舔了舔崽子,又跑出來在我腿邊打轉,我媽看了一眼大黃狗,給我說道:“狗可不敢跟著你去,死了人的家裏看見狗不吉祥,你帶狗去人家說閑話嘞!”

“媽,你上次不是說結婚的時候看見狗不吉祥嗎?”

“喪事見狗也不吉祥嘞!你懂個啥?”我媽拍了我背一下。

“你去可少說話,多看人家在幹什麼,可不敢笑啊!”我媽說道。

“行了,你又懂得很!”我爸說我媽。

隨後我和我爸便出門走了,我媽站在門口看著我們,我們出了巷子口,才聽見我家關門聲,而大黃狗已經在遠處的大路上回頭等著我們父子。

路上寒風凜冽,明月灑在地上,明明暗暗,大黃狗在前麵走走嗅嗅,時不時回頭看看我們,我跟在我爸身稍後,我們一路向村西邊劉老漢的家走去。

我低著頭不知走了多久,感覺前麵有亮光,抬頭已經到了劉老漢家門前,我遠遠的看見他家院裏掛起了一盞瓦數很大的燈,那燈亮的刺眼,院裏熙熙攘攘幾個人,我們徑直走進門去,大黃狗在我們進門的時候待在了門邊,院裏的幾個人看見我們進來,都給我爸打起了招呼:“娃他大爹”,“老大來了昂?”……有幾個拿煙給我爸遞了過來,其中有一個便是劉老漢的兒子定富,我應叫他定富噠,我爸接過他的煙向上房走去,我跟在身後,定富笑著給我爸說道:“大哥,就等你來救屍了!”我爸愣了一下轉頭看著定富問到:“走了多長時間?”,“快三個小時了大哥”定富答道,我們上了幾階台階快進上房門時我爸手背後示意我別進去站在門口,我爸剛一進去,站在院裏的幾個人都轉頭相互看了看,“走,進去救屍走…”他們幾個便也進去了。我聽見裏麵熙熙攘攘,時不時有人進進出出,其中一個老漢把厚厚的門簾卷了一圈兒交到了我的手裏,我接過門簾看見了裏麵:

我站在門口右邊,劉老漢睡的炕在房間左邊,我看見他臉上浮腫,嘴半張著,頭上帶著瓜皮帽,身上穿著大紅棉長衫,青色緊口長褲,腳上圓口布鞋,我爸拿著白酒擦拭著劉老漢的臉和手,頭前炕下一人拿著紙錢燒,房間裏的人把上房的中堂取了下來,方桌椅子都被搬到後院去了,房間地上一下子空闊了起來,我爸拿一個圍巾擰成一個圈兒,一頭套在劉老漢脖子上,一頭套在自己脖子上,隻便一提,兩旁人迅速拿著幾根繩子間隔放到了劉老漢身下,這時我爸接過旁邊的麻繩,把劉老漢的腳腕綁了起來,用同樣的方法把繩子放在了劉老漢腿下,隨後幾個人一起抓在繩子兩頭,把劉老漢睡到了上房原來放中堂方桌的地方,臉上放著一塊白布,頭西腳東,脖子上枕著幾頁倒扣的濕瓦片,這時大門口兩個人提著一個袋子一路小跑,往上房來,徑直跨過上房門坎,把袋子交給了房間裏的人,隻見他們從袋子裏掏出了一大塊青布,不一會兒幾人合力掛了起來,把劉老漢擋在了布後,那布靈掛上後呼的一下放下來,上麵好多幹了的漿糊,還粘著撕不下來的紙,定富從上房裏麵出來,到廚房提了一大桶白酒又進去,旁邊的兩人立馬接過,繼續拿著紙巾蘸著白酒給劉老漢擦拭全身,又出來幾人把方桌抬回上房,擺在靈布中間,中間擺上香爐,桌底放上火盆,屍體兩頭也鋪滿了麥草,此刻劉老漢成了以前方桌上被敬貢的人,我爸帶頭上了香,房間眾人部分跪下,燒了紙,磕了頭,眾人站起來相互看看,各自找地方坐了下來,還走了幾個,定富感緊出來遞煙相送,我一把放下門簾,朝後甩著胳膊,我爸站在門口掀起門簾,招呼廚房裏忙的劉老漢的女兒,示意她往上房走,這是劉老漢唯一的女兒,但嫁的遠,不過在半個月前聽到劉老漢的消息就回來了,她叫劉喜鵲,喜鵲媽從廚房裏出來,她雙手在護巾上擦了擦,一邊往上房走一邊小聲抽泣,一進房門便跪在靈前大哭起來,我爸又出來站在上房門口邊看著定富的房間,定富一看立馬跑去,半天後又笑著出來。

“不來昂?”我爸聲音低沉的問到。

“嘿嘿,算了,算了~”定富笑著回答。

我爸便轉身掀開門簾進去了,定富哥笑著給我說道:“哎呦冷的很,你去我房暖著去哦,裏麵人多,熱鬧,”我轉頭看了看定富的房子,裏麵傳出了定富媳婦兒和一陣女人的笑聲。

這定富的媳婦兒是隔壁黃家村的,叫黃晶,黃晶讀完初中沒考上普高,去了縣裏的職高,但讀了半學期就不讀了,去了江蘇電子廠打工,就這麼過了好些年,黃晶的哥哥要結婚,黃老漢就把黃晶招呼回來,到處找媒人,想著把黃晶給嫁出去,最後看中了這做木匠的劉老漢家,因為劉老漢靠著這木匠手藝,日子在村過的還能講中等偏上,兩家人於是坐下來一商量,最後不免談到了彩禮問題,十五萬,沒有回旋的餘地,對方態度強硬。那天劉老漢拿著煙到莊裏各家走,可一說十五萬的彩禮後各家不管富的窮的都一個子兒都沒給劉老漢借,來到我家時,一進門就給我爺遞煙,我爺坐在院裏的台階上,劉老漢點了一支煙坐到我爺旁邊,低頭吸了一口煙說道:“現在人家光彩禮要了十五萬,定富個逛鬼出門打了幾年工虧先人著一分沒攢下。”我爺把煙夾到耳朵上說道:“我家也逼的緊,但我能給你騰出一萬,你拿著,其它的真幫不到。”據說後來這彩禮錢是劉老漢把家裏的存款加修房的錢還有貸款加起來給人家湊的。但好歹這媳婦兒也算娶進門了。結婚後小兩口過的很幸福,好多次我都見晚飯後定富就會去集市上,回來時提一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