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又道:“舍下有水田三百餘頃,旱田三百餘頃,山場果木三百餘頃;黃水牛有一千餘頭,騾馬成群,豬羊無數;東南西北的莊院草場,一共有六七十處;家裏現在有八九年都用不著的米穀,十來年都穿不著的綾羅;有著一生都使不著的金銀:勝過那錦帳藏春,還說什麼金釵兩行。你們師徒若是肯回心轉意,招贅在我寒家,就能自自在在的,享用榮華富貴,卻不是比去西天那樣的辛苦勞碌強?”
那三藏也隻是像癡呆了一樣,默默不作聲。
那婦人接著說道:“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出生的。先夫比我大三歲,我到今年就是四十五歲了。我的大女兒名字叫做真真,今年二十歲;二女兒名叫愛愛,今年十八歲;小女兒叫作憐憐,今年十六歲;都不曾許配人家。雖是小婦人生得醜陋,卻是幸好我的女兒們都還有幾分顏色,那些女紅針指,她們都無所不會。先夫因為沒有兒子,就把她們當成兒子來教養。她們小時候也曾經讀過一些儒家的典籍,也都曉得一些吟詩作對。雖然居住在這山莊之中,卻也不是那些十分粗俗的女子,料想也是配得上列位長老的,若是你們肯放開懷抱,長發留頭,給舍下做個家長,穿綾羅綢緞著錦衣華服,勝過那瓦缽緇衣,雪鞋雲笠的出家做和尚!”
三藏坐在交椅上麵,就像是一個被雷聲驚嚇到的孩子,被暴雨衝淋的蛤蟆,隻是呆呆怔怔的,翻著白眼的打仰。
那八戒聽到這般的富貴,這樣的美色,他卻是心癢難撓,坐在那椅子上,就像是被針戳著屁股似得,左扭右扭的,最終忍耐不住了,走上前去,拉扯了師父一把,說道:“師父!這娘子跟你說了這麼些話,你怎麼跟沒聽到似得不理不睬呢?好道你也做個理會才是啊。”
那師父猛地抬起頭,咄的一聲,喝退了八戒,罵道:“你這個孽畜!我們是個出家人,豈能對富貴動心,對美色留意,那樣成了個什麼道理!”
那婦人笑道:“可憐!可憐!出家人有什麼好處?”
三藏道:“女菩薩,你作為在家人,卻又有什麼好處?”
那婦人說道:“長老請坐好,等我來把在家人的好處,說給你聽。用什麼來證明呢?那有詩為證,詩曰:
春裁方勝著新羅,夏換輕紗賞綠荷;
秋有新蒭(chu,二聲。割草)香糯酒,冬來暖閣醉顏酡。
四時受用般般有,八節珍饈件件多;
襯錦鋪綾花燭夜,強如行腳禮彌陀。”
三藏道:“女菩薩,你在家人能享榮華,受富貴,有可穿的,有可吃的,兒女團圓,果然是好,但是你不知道我出家的人,也有一段好處。怎麼證明呢?也有詩為證,詩曰:
出家立誌本非常,推倒從前恩愛堂。外物不生閑口舌,身中自有好陰陽。
功完行滿朝金闕,見性明心返故鄉。勝似在家貪血食,老來墜落臭皮囊。”
那婦人聞言大怒,道:“你這潑和尚無禮!我若不是看在你從東土遠道而來,就應該把你嗬斥出門。我這倒是真心實意的,要用家業來招贅你們,你反而用言語來傷我。你個人就算是已經受了戒,發了誓願,永不還俗,好道是你這些手下的人,我家也能去招得一個來。你怎麼這樣的執法,不去問問他們的意願?”
三藏看見她發怒了,隻得和和氣氣的,大聲叫道:“悟空,你就留在這裏吧。”
行者道:“我從小兒都不曉得幹那般的事,叫八戒留在這裏吧。”
八戒道:“哥啊,你不要捉弄人嘛。我們大家從長計較。”
三藏道:“你們兩個都不願意,那就叫悟淨留在這裏吧。”
沙僧道:“你們看師父說的話。弟子蒙受觀音勸化,受了戒行,一直等候著師父;自從承蒙師父收了我,又承了師父的教誨;我跟隨師父還不到兩個月,更是不曾獲得半分的功果,怎麼敢貪圖這裏的富貴!我寧死也要往西天去,決不幹這種欺心的事。”
那婦人見他們個個推辭不肯接受,猛地抽身就走轉進了屏風後,撲的一聲把腰門給關上了。師徒們被晾在了外麵,茶飯也都沒有了,再也沒有人出來搭理他們。
八戒心中焦躁起來,埋怨唐僧道:“師父你忒不會幹事,把話都說絕了。你好道說話要留些餘地,隻含糊的答應,哄騙她家一些齋飯先給吃了,今晚再落得個一宵的快活;明日肯還是不肯留下來,就在於你我了。現在卻成了這樣的閉門不出,我們這又沒吃沒喝的,這一夜可怎麼度過啊!”
悟淨道:“二哥,你就留下來在她家做個女婿吧。”
八戒道:“兄弟,不要捉弄人,我們從長計較。”
行者道:“還要計較什麼?你要是願意,那就叫師父跟那婦人去做個親家,你就做個倒插門的女婿。她家這麼的有財有寶,一定會倒著陪送嫁妝,整治個會親家的筵席。我們也能落得些受用。你留在這裏還俗,卻不是能兩全其美?”
八戒道:“話也可以是這麼樣說的,卻隻是我成了脫俗又還俗,停妻再娶妻了。”
沙僧道:“二哥原來是有嫂子的?”
行者道:“你還不知道他呢,他本來是烏斯藏國高老莊裏高太公的女婿。因為被老孫給降服了,他也曾經受了觀音的戒行,無可奈何的,被我捉他來做了個和尚。所以他就棄了前妻,投了師父往西天去拜佛。想來他是離別的久了,又想起了那個勾當。剛才聽到了這個勾當,斷然是他又起了這個心思。呆子,你給這家子就去做個女婿吧。隻是要多拜幾拜老孫,我不去檢舉你就罷了。”
那呆子道:“胡說!胡說!我們大家都有這個心思,獨獨拿老豬我來開玩笑出醜。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餓鬼。’哪個不要如此?都這麼扭扭捏捏的裝模作樣拿班兒,把好事都弄得裂了。這如今茶水也沒有,麵也不見了,就連那燈火也沒人管,雖然我們能熬的了這一夜,但是那匹馬明日又要馱人,又要走路,若是再餓上這一夜,就隻能去剝皮罷了。你們坐著,等老豬出去放放馬來。”
那呆子就虎急急的,解開了韁繩,拉著馬出去了。
行者道:“沙僧,你且先陪師父在這裏坐著,等老孫跟著他出去,看看他往哪裏去放馬。”
三藏道:“悟空,你看就隻去看他,但不可以隻是去嘲笑他了。”
行者道:“我曉得了。”
這大聖走出來廳房後,搖身一變,就變成了一隻紅蜻蜓兒,飛出前門,追趕上了八戒。
那呆子拉著馬,到了有草的地方也不叫那馬去吃草,隻是吆吆喝喝的趕著馬,轉到了宅院的後門口去。八戒就看到了那婦人,帶著三個女子,在後門外悠閑的站著,觀賞菊花兒玩耍呢。
她們母女幾個看見八戒走了過來,那三個女兒就飛快的閃進門裏去了,留下那婦人佇立在門口道:“小長老,你往哪裏去?”
這呆子趕緊丟了韁繩,走上前唱了個喏,道了一聲:“娘!我過來放馬的。”
那婦人道:“你師父忒是目光短淺,在我家被招了女婿,卻不是強過做那掛搭僧,往西邊踉蹌的趕路?”
八戒笑道:“他們是奉了唐王的旨意去西天的,不敢有違君命,是不肯幹這件事的。剛才他們都在前廳上捉弄我,而我心裏又有些難為情,隻恐怕娘你嫌棄我嘴巴長耳朵大。”
那婦人道:“我也不嫌棄,就是現今家裏沒有個家長,招一個倒是也可以;但是恐怕女兒們有些兒嫌醜。”
八戒道:“娘,你去告訴令愛們,不要這樣的挑揀漢子。想我那唐僧,人才雖然俊俏,其實是不中用的。我自己醜歸醜,卻是有幾句口號兒的。”
那婦人問道:“那你是怎麼說的?”
八戒吟誦道:“我雖然人物醜,勤緊有些功。若言千頃地,不用使牛耕。
隻消一頓鈀,布種及時生。沒雨能求雨,無風會喚風。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層。
地下不掃掃一掃,陰溝不通通一通。家長裏短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婦人道:“既然你能幹得了家事,你再去跟你師父商量商量看,不為難的話,就便招了你吧。”
八戒道:“不用去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幹與不幹,都是在於我自己。”
那婦人道:“也罷,也罷,等我去跟小女們說說。”
那婦人就閃身進到門裏,撲的關上了後門。八戒也不去放馬了,將馬拉扯向前門走回來。
孫大聖把八戒做得事情全部看在眼裏,他轉翅飛回了前廳,現出來本相,先跟唐僧說道:“師父,悟能牽馬回來了。”
唐僧道:“馬若是不牽著,恐怕會撒歡跑了。”
行者笑了起來,就把那婦人跟八戒說的勾當,從頭細說了一遍,三藏聽後也是似信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