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從水裏鑽出來爬到岸上,身後江水拍岸似海。
他找準了上麵刻著“岸道”的斑駁牌樓穿了過去,天色已經不早,暗沉的雲和江水一並翻滾而來,幾隻江鳥穿梭起伏。
他記得姐姐一般就在前麵,穿著短襖長裙(她說叫什麼文明新裝),留著長長的烏黑的辮子。
那時候的他還沒有看過沈從文寫的邊城,隻是一味地覺得,以後娶的老婆,一定就得是和姐姐一樣的,留著長長的烏黑的辮子。
他抹了抹臉上的水,遠遠地看見姐姐嬉笑著同她的一位女同學走來,他於是迫不及待地跑過去。
還是笑著問那句,姐姐,奶奶要我問你錢還夠不夠花,要不要回去住幾天。姐姐的夥伴看著這個發梢上掛滿了水珠的孩子問這是你弟弟啊,姐姐笑著答是鄰居家小我三歲的小孩啦,之後替他掃了掃頭發上的水,你怎麼又來啦,有船為什麼不坐,非要遊過來幹嘛,要冬天了,著涼了看你怎麼從你老爸那溜出來竄東跑西。
少年默不作聲嘿嘿一笑,隻是跑到姐姐身後,而姐姐和夥伴並排走著,有說有笑。
少年雙手枕在腦後,看著遠處的桃林依傍湖堤,垂柳輕撫波光,微微有點出神。
為什麼不坐船呢,因為少年總覺得,能從橘子洲頭遊到湘江北岸的,和那個幾年前聲名鵲起好像叫誰誰誰的一樣,是厲害人物,是女孩長大後該嫁的模樣。
他從水裏爬到岸上,解開袋子把衣服穿上。徑直走向磚石斑駁的牌樓,到了桃子湖,尋到湖邊還是老模樣的石椅坐下。靜靜地等她來。這次是問什麼好呢,他想,奶奶問她要不要帶些冬天的衣服?
看見她遠遠地來了,還是以往模樣,所謂青春的流逝在她身上仿佛不起作用一樣,即使少年已經長大成人,高她半頭,她還是那位小湖旁散步在條條垂柳的姑娘,梳著及腰的烏黑長辮。
遠方傳來不知名的沉悶的聲響,就像是煙火的聲音,他多想那就是煙火啊,在她身後綻放如花。但他隻看見她身後漆黑的小路和粉色的冰冷的天空。
她孤身一人前來,然後沉默地在他身旁坐下。
他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因為她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
已經打到嶽陽了啊,她看著晚秋的夜空,粉紅的顏色給人要下雨的感覺。
嗯,他一同看著晚空應答了一聲,我去當兵了。
說完他望向她的臉,她的睫毛長長的,微微顫了一下,沒有出現他所期待的表情。
好啊,她說。
之後他們並排坐了很久,沉默著。
我走了啊,他說。
再見了,她說。
他總覺得哪裏有種莫名的疲憊在上湧,直到遊到一半,他覺得有點累。
他平躺著浮在湘江江心,看水天一色,他清楚的知道,這次是最後一次渡江了,曾經那個為了岸對麵心愛的女孩而瘋狂而橫渡湘江的男孩,在他的青春的篇章裏落幕了。在以前,他告訴自己以後長大了自由了,每天都要遊過去,還要遊得更快,直到把姐姐娶到手。現在他長大了,要去當兵保家衛國了,越來越成熟是姐姐該嫁的人的模樣了,可他看著無窮無盡的江水向他而來,姐姐的背影越來越遠,看不見那個女孩曾經的笑顏。
你個鬼崽子啊,又跑哪去了,一個穿著軍裝的中年男人倚在木門上抽著煙擺著一副臭臉,明顯是在蹲他。男孩不爽老爹多管閑事還高高掛起的作風,鼻孔對著他冷哼了一聲,去去去,老子我明天要去當兵了,去哪還要和你一個非正式兵彙報?
男人發出一陣豪爽的笑聲,好小子,不把老子當老子,自己叫起老子來了,我先不管你,到兵營裏有人管你,到時候別拿著你老子我的名號在裏麵當少爺。
老子是那種人?他挺起胸,大搖大擺進了門。
沒大沒小,男人輕聲笑罵了一句,吸了一大口煙,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聽得見不遠處小巷裏孩童追逐嬉戲的聲音,清晰又遙遠。
亂世造英雄啊,他記得老話是這樣說的,可是當他的兒子跳上跳下地在他麵前嚷嚷,說爸爸你認識誰誰誰嗎,就從湘潭出來的那個,聽大家說他是當代英雄,你不是當軍官嗎,我想見他,他說我不是他部下,他們是當兵的,要上陣打仗的,那小子冷哼哼說我還以為你多厲害呢,那我要當兵,當他看著孩子眼中閃閃發光,他忽然不這樣覺得了,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從心中升起卻被死死壓住,他真想摸著孩子的頭說你真是個好孩子啊,說爸爸支持你,可是,就是說不出來,什麼也做不了,隻能一言不發的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