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陽鑽到橋下的防洪堤躲雨，在小小的圓形水泥墩上，雙手環著伶仃的膝蓋，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哭著半睡半暈了過去。
江水仍在緩緩流淌，時刻敞開著懷抱，迎接每一滴飄零無依的雨，看起來那麼祥和、那麼慈愛。
不知道過了多久。
阮陽在被人碰到胳膊的一瞬間，條件反射似的驚醒了。
瘦弱的小男孩慌亂的雙手抱住頭，好像還陷在噩夢裏，掙紮著求饒：“別打了！別打！求求你——”
張姥姥幹了一輩子農活，雖然當時已經六十出頭了，但單手按住一個長期遭受虐待的小男孩，仍是綽綽有餘。
頭發花白的老婦人一手攬著男孩的腰，另一隻手按著男孩的後腦，埋在自己並不寬闊的肩膀上：“小陽別怕，是張姥姥。”
聽到熟悉的聲音，阮陽不再掙紮，他其實本也沒什麼力氣，隻是長年累月遭受傷害後，形成的應激反應。
“張姥姥？”阮陽小聲的確認，其實他已經從來人身上的氣味上，辨認出了張姥姥，但他還是害怕，怕自己是在做夢，怕夢裏的妖魔追了出來，變成了張姥姥的樣子，隻要他一睜眼，又會變回猙獰鬼臉。
他最終決定抬頭看一眼，按在他後腦的手卻沒有鬆開。
張姥姥的聲音很鎮定：“現在姥姥要和小陽玩一個不許睜眼睛的遊戲，如果小陽贏了，姥姥就買一根大雞腿，全都給小陽吃，好不好？”
阮陽緊緊抓著老婦人的碎花上衣，閉緊了眼睛點了點頭，又小聲說：“小陽想和姥姥一起吃。”
張姥姥粗糙的手指揉了揉男孩枯黃的頭發，笑了一下：“好孩子，抱緊姥姥。”
阮陽依言雙手緊緊抱著張姥姥的腰，頭深深埋在老婦人肩上。
扶在他後腦的手鬆開了。
阮陽昏睡過去的時間不長，但雨後江水漲得很快，張姥姥循著好心人的指路找到小孩的時候，江水已經沒過了阮陽的腳麵。
來不及叫人，張姥姥自己快手快腳爬了下去，抱起男孩，不過兩三句話的功夫，水已經從腳麵淹到了她的膝蓋。
張姥姥怕嚇著阮陽，不敢叫他睜開眼睛，隻讓他牢牢抱緊了自己。
雨天路人行色匆匆，天邊還滾著隆隆雷鳴，沒人注意到防洪堤上困著一老一小。
好在張姥姥腿腳靈便，阮陽又一向是個聽話的好孩子，最終，張姥姥還是成功的帶著阮陽爬了上來。
他們剛翻過岸上的護欄，張姥姥回頭望了一眼，水已經徹底淹沒了她剛剛站著的位置，太驚險了，她自己也十分後怕。
阮陽的手還緊緊摟著張姥姥，張姥姥沒說可以睜眼，他就聽話的閉著，但長久的沉默讓他不安，他緊張的又確認了一遍：“張姥姥，你還在這裏嗎？”
張姥姥沒有斥責阮陽爬下防洪堤，也沒有嘲笑小男孩問出傻話。
懷中鄰居家的小男孩懂事又可憐，露在衣服外的皮膚上有不少青紫，也不知道有沒有被他那禽獸父親打出什麼暗傷，張姥姥要帶他去醫院看看才行。
張姥姥心疼的蹭了蹭孩子的發旋兒，輕聲保證：“張姥姥在呢，張姥姥一直在呢。小陽是好孩子，先陪張姥姥去醫院一趟，好不好？”
男孩軟軟的“嗯”了一聲。
張姥姥原本在家喂貓，剛擰了半截火腿腸，連橙黃色的塑料腸衣都沒來得及剝，就聽鄰居說阮陽又挨了打，哭著跑了。張姥姥連忙追出來，火腿腸順手揣在上衣口袋裏，這會兒孩子貼得緊，張姥姥才想起來。
張姥姥抱緊了孩子，勻出一隻手掏出火腿腸遞給阮陽，溫柔的說：“來，拿著。咪咪擔心小陽，讓姥姥把它最喜歡的火腿腸送給小陽吃，它還說要等小陽回去陪它玩呢！小陽想不想咪咪呀？”
“想。”
年幼的阮陽放鬆下來，靠在張姥姥的懷裏，手裏握著半截火腿腸，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張姥姥穩穩抱著遍體鱗傷的瘦弱男孩，冒著雨，一步一步往醫院的方向走，單手遮在男孩的頭頂，稍稍為孩子擋下一點兒風雨。她的手掌和她這個人一樣滄桑消瘦，薄薄的皮肉下青筋纏著骨頭，還掌心帶著攀爬防洪堤留下的新鮮擦傷。
這本不是一雙能給人安全感的手。
卻在風雨中，在阮陽的驚魂未定的胸膛裏，守住下一小團溫熱的安寧。
阮陽昏睡中的細微啜泣，融化進了風雨裏，永遠留在了十餘年前，那個刮著腥苦海風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