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瀝瀝,些微有風吹過,臨窗書桌上那隻精巧的鈴鐺就嘀零零零地轉起來。
佩紅將蓮花碗捧到側旁,輕輕擱下,不發出一絲響動。
眺望窗外的人還是感知到什麼似的,回頭看她,一雙水眸澄澈透淨。
佩紅先帶笑才開口,語盈盈聲軟軟:“天涼了,奴給小主子取那件新作的竹葉繡鬥篷來。”
是大嫂陪嫁裏有名的繡娘趕工了一個月出的兩件衣裳,一件送去老夫人那裏,另一件就是竹葉繡的鬥篷。
繡娘一雙巧手,那繡麵生動華貴而不張揚,遠觀如青山霧靄、近看則仿若聽得到風穿竹林的沙沙聲。
是賀家長媳送給小姑子的見麵禮。
賀清江卻搖了搖頭,垂目看蓮花碗裏桂香酥酪還淌著熱氣,忽而笑了:“拿那件石榴紅的,待我吃完這酥酪,你同佩青隨我去嫂嫂那裏。”
佩紅有瞬間怔愣,很快接話道:“小主子是說三月裏,少夫人慶生送來那件?可巧昨兒剛熏好,我這就取來。”盡管不顯露情緒是大丫環的本能,她揚聲叫佩青的聲音還是聽得出透著歡喜。
大嫂是賀家未來的女主人,而賀清江是要嫁出去的賀家女,無論是為了賀清江自己過得好,還是為著賀家兄妹一心,都該與她好好相處。
這樣的道理,卻用了十多年才明白。
而且不是因為賀清江腦子開竅了,相反是在艱澀一生中,大嫂用多年不變的溫柔與耐心關懷捂熱了她。
賀清江慢慢品著酥酪,甜香入口,身心俱暖。
她回來了,回到了待嫁的十七歲。
父兄之官聲、才名,皆未被她所累的十七歲。大家,大家都還好好的在她身旁,這樣的時候。
她以為自己會喜極而泣,隨即拿把刀去手刃仇人,快意此生。
可事實上,看見佩紅佩青她們好端端地出現在麵前,笑靨動人神情鮮活,她變了。她畏首畏尾,甚至不敢多言一字。
上天讓她重活在十七歲,這恩待太重了,重得她不敢聲張。
大嫂月初與大哥成婚,大哥前兩日出京公幹,此刻大嫂應當正是需要人陪的時候。
想到自己從前所作所為,賀清江長歎。
她剛到門口,佩青那邊舉了鬥篷三步並作兩步,人還沒到呼聲先至:“小主子,外頭涼——”
賀清江聽話地刹住了腳。
佩青的絮叨卻依舊如江水連綿:“……您也該顧著自己身子,落一次水受多大的罪呢,這兩日連著下雨,今兒又起了風,不如我把靴子也拿來,昨兒都烘好了的……”
賀清江任由她仔細給自己係好衣帶,撫平幾乎看不出的褶皺,帶著笑意聽她嘮叨。
佩紅心細妥帖,把桂香酥酪好好地裝了,過來及時打斷佩青:“好了,不知情的還當主子是論誰說的字兒多給發月錢呢。”
三人俱笑。
出了院門,往東百餘步就是大哥大嫂的梧桐院。
隻因中間隔著一片荷塘,幾塊奇石,便顯得遠。
其實最遠的,是從前輕易想不到要主動朝梧桐院走一走的、賀清江那顆不知道被什麼糊住的心。
上輩子,她入程家,麵上光鮮內裏艱難,都是大嫂一次又一次地施以援手,可惜……哎,從前的賀清江木頭腦袋,扶不上牆。
這次,斷不會了。
賀府上下寬厚,無論哪房何處當值,除卻守門的和活計耽擱不得者是換班外,其餘眾人中午皆能歇息一個時辰。
賀清江三人一路往梧桐院,碰見三三兩兩午睡起來往各處做事的丫環仆婦們,受了不少禮。
真有些恍惚了,賀清江不知不覺放慢了步子,眼前情景於從前少女年華的她實在是太平常不過,而現在,經曆後來數十載艱苦歲月,再看家中人與物,鼻頭發酸,幾欲落淚。
叫嫂嫂看見自己悲傷之色肯定不成,賀清江邁步繞進了鵝卵石鋪就的小道。
秋雖已至,樹木猶蔥蘢,外人不仔細看,也看不見這裏還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