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元跟大理寺少卿進宮麵聖。
“聖上,案犯林不害已經招供,其殺害張經證據確鑿。”裴舒頓了頓,“案犯還供出李晞與突厥串通,李晞縱容家奴霸占田地、迫害百姓等等。供詞請陛下過目。”
皇帝掃了眼案卷,似乎裏麵記錄的罪行早就在他意料之中,說:“犯人當依法查辦,李晞的家奴也一並緝捕。”
寥寥數語間,皇帝便吩咐裴舒處置那些犯事的人,唯獨沒對李晞說什麼。
“陛下,那李侍郎您打算如何......”
靖元話還沒說完便被皇帝打斷:“靖元,朝堂的事與你無關。”
“但李晞也可能指使林殺害張經。”
“這自然,但朕還有別的考慮,先將其軟禁在家,日後再做打算。”
皇帝不在乎誰造了什麼孽,卻唯獨在乎忠誠二字,所以對他格外開恩。
靖元懇求道:“陛下能準許我跟李侍郎見一麵嗎?”
想來李晞等人還不知道自己已臨近落網,現在質詢,想必能有意外收獲。
皇帝沉默半晌,“朕讓宦官帶那些人去觀風殿,你要問什麼便問吧,但唯有一點,朕在旁邊,此案你不得擅斷。”
宦官即刻領命,半個時辰後將李晞及當晚赴宴的人帶到觀風殿的偏殿。
皇帝摒退左右侍從以便於靖元詢問,然後獨自在帷幕後看奏疏。
因皇帝不在,這些人都以為要等皇帝來了才開始,殊不知真正問話的是靖元。
靖元說:“請諸位來觀風殿是有要事相問。”
見是個胡人扮相的宮女端坐軟榻,這九人不由得麵麵相覷,竊竊私語。
她金琥珀的眼睛比常人多了分靈動,盡管描了中原的卻月眉,但眉間仍有著胡女的英氣。朱色羅襦,織金繡裙,無疑說明她是西域的貴人。
當中頭戴籠冠,身著紫衣,手執笏的人拱手而問:“小娘子,那陛下在哪?”
靖元憑衣著猜出他就是李晞本人,扯了個謊:“陛下在書院看書,讓我代他詢問你們。”
她的話引起眾人騷動。
“怎麼回事......?”
“陛下竟讓個小女子來問我們,奇哉怪也。”
“是啊是啊,也忒不拿我們放在眼裏了。”
靖元任由他們推測聖意,反正與皇帝僅有一簾之隔,他們的言辭皇帝聽得一清二楚。她直言:“我是西域高昌國使團中的一員,要問的想必大家也心知肚明,若是實在不知,那我就重申一句,我國使者張經在那天宴席後不明不白地死去。所以問的無非是宴會前後的事。”
“你居然是高昌使者?”
“真是想不到啊!”
“高昌竟然派個女人,難道是看不起我大梁?”
“聽說高昌娶了前朝宗親之女,說不定此女也是前朝餘孽......”
更有甚者說:“這小娘子妍姿豔質,陛下也會為之傾倒,納入後宮指日可待。”
清客們如同麻雀們嘰嘰喳喳,有官品的倒是不敢隨便說話。
靖元命令他們安靜,“噤聲,觀風殿內不得喧嘩。當晚誰見過張經?報上姓名。”
詢問後得知當晚除李晞外見過張經的人共有三人:金武、高清、謝林。
“你們可記得張經長什麼樣?當晚穿戴什麼服飾啊?”
金武搶先答道:“我記得,我記得。”
金武年紀在四十歲左右,寬臉絡腮胡,不胖不瘦,舉止有些油滑。
他詳詳細細描述:“張經大圓臉,髖骨有點高,嘴上有髭,唇下有須,長得平平無奇。沒戴冠帽頭發梳於腦後,穿黃色圓領袍,腰束革帶,足穿黑皮長靴。”
靖元點點頭,“內史舍人記性挺好,那你可知道張經何時入席?”
“自然清楚,是戌時正在大門口碰見他的,我倆還說了好一會兒話。過了不到一刻,還看到他同侍郎聊些西域民情、西域國家......”
謝林打斷他:“就憑金武那記性,小娘子別聽他的,張經分明是戌時三刻歌舞都快開始了才來。”
謝林這個人有些毛躁和輕狂,明顯不服位子比他高的金武。他有張標準的國字臉,眉毛濃密,鼻梁高挺,身軀高大壯碩,看著很不好惹。
“戌時正和戌時三刻差了挺長時間,到底是何時張經到李宅的?”
謝林咬住戌時三刻,“下官過目不忘,必定是歌舞開始時。他的座位就在我斜對麵,他趕來的時候側臉流了許多汗,氣喘籲籲的,緩了好一陣,我怎麼可能看錯?而且就金武那記性,說不定把張經和誰弄混了。”
高清也附和道:“著作郎此言句句屬實,必定是戌時三刻。小娘子聽我一言,我跟張經坐一塊兒,他就跟我差了幾尺距離,他來的時候正好是龜茲樂舞裏穿緋紅襖、白褲四舞者出場。等龜茲樂的三支曲子完畢,輪到高昌樂舞。當時有樂伎彈箜篌、琵琶奏《聖明樂曲》,兩舞者旋動如風。等高昌樂快結束時,算算時間大概到了亥時,侍郎叫張經離席說話。”
前兒侍女的證詞也說張經在亥時被李晞叫走,正和高清所說相合。
謝林點頭:“後來的吳聲妙極。李侍郎請了個姓柳的洛陽名伶奏清商樂,可惜張經錯過不少。”
“李侍郎叫張經做什麼?”
李晞忙解釋道:“臣看使者張經打了我的婢女,於是我便叫使者到偏廳醒酒。並說了些家長裏短的話,順便問問高昌國的情形和近況等等。”
靖元點頭,“請李侍郎細說。”
“哎,臣看張經對中原禮節頗為熟悉,便問張經祖籍,他答說家祖上是河西敦煌的,祖宗在漢朝曾經為校尉,西晉末年因戰亂才逐漸西遷,數代治經為業,後來與胡人通婚,因而留在高昌王城。張經言辭舉止頗有風範,臣就進而問了問他的經曆,才知他屢立戰功,很得國王重用,娶了高昌國王的姐姐。”
“小娘子亦是高昌人,定然知道張經雖在西域,但仰慕中土,他問了許多經學問題,可惜臣喜好王肅等人解釋的古文,而不是今文,《公羊傳》之類記得不多,他的問題臣難以回答。而後他問了臣洛陽哪裏酒家最好,說想要帶屬下吃酒。我們之間相談甚歡,忘了時辰,等侍女提醒才回座。”
他扯許多漢代經今古文之爭的事,別的也就輕描淡寫一兩句,讓這番說辭挑不出毛病,於是靖元進而問接下來的事。
謝林搶話:“使者回來後心情甚好,大手一揮,賞了婢女許多銀錢。”
金武點點頭:“我就坐他對麵,也看見了。給的是那足銀的銀幣,圓圓的,好大幾個。”
正對得上張經給婢女波斯銀幣一事。
“後邊可是清商樂什麼的?”
高清說:“確實如此,柳娘子惜因的歌喉可是名動京城,一手琵琶更令聞者沉醉。那日恰好麵對她,她可真是絕代佳人,尤其是那雙柔夷玉手,白皙如玉。”
這高清看起來是個風流輕佻的男人,可此人除了詩歌絲毫沒提供有用的線索。
但他說到了柳惜因,是那天救了她的柳姑娘!
看來她安靖元與柳惜因冥冥之中自有緣分在。
謝林嘲諷:“我看你是看上人家了,將軍府養的妾你也敢惦記,不怕將軍亂棍打死你?真是不要命了。”
謝林其人刻薄些,打趣別人有一手。
他是李晞的重要門人,靖元發現這人除了嘲諷以外,凡是說話都要看著李晞的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