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序(1 / 2)

淒厲可怖的警笛聲中,他們排著長隊,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中心軌道。在那裏,停著一列特別列車,車箱的每個窗口被一道道鐵條焊死。四周,機槍密布,虎視眈眈,軍警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戒備森嚴,如臨大敵。上車完畢,幾隊手提衝鋒槍的武裝警察魚躍而上,封鎖了每節車廂的通道。旋接,火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吼聲,駛出了杭州市郊的臨平火車站。

這是八四年五月十二日的傍晚,我終身難忘的日子。

他們是從各大監獄挑選出來的亡命之徒,個個年輕驃悍,桀傲不馴,重刑負身——死緩、無期徒刑。因為如此,他們將被投入死亡的深淵,押往大西北那一望無際的荒原。

夕陽如血,天邊的雲彩被染得通紅。輝煌的火燒雲下,田野、湖泊、樓房和樹木在飄移。別了,鮮花怒放的原野;別了,旖旎如畫的故鄉,他們將一去不返。

大西北,多麼遙遠而荒涼。走向那裏,意味著被埋進陰冷的墓穴,跌進魔鬼的懷抱。弋壁灘的風沙,沙漠中蛇信子般的炯炯烈炎,天山之巔的皚皚白雪,柴達木盆地渺無人煙的荒原蜿壑,唐古拉山下牧民啃的黑窩窩頭,僅這些神秘的傳說,足以讓他們在紛紜的猜想中死去。高原強烈的陽光,稀薄幹燥的空氣,能把人烤成木乃伊。那連綿數百裏的吐魯番葡萄溝,綠波蕩漾的廣袤巴音布魯克大草原,隻不過是詩人的標本,高貴者縱弛的樂園,而早穿皮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的趣聞,也隻不過是**遊人的聳聞,而囚徒,隻會被擲棄在風吹仰頭見黃沙的死亡地帶。

在人的精神痛苦中,槍斃的痛苦是瞬間的,可他們此行的命運隻能在痛苦的折磨中慢慢死去。形若一個人被割去鼻子,剜去耳朵,剁去手腳,然後殘酷地挖去眼睛一樣,在痛苦中苟延殘喘。虛幻裏,我仿佛已經看到了他們的歸宿,把青春和生命喂噬給那片貧瘠的土地,然後讓布滿皺紋的佝僂身軀象枯草一樣慢慢倒下,被拋投在寸草不生的荒崗上,任豺狼撕啃,留下一堆白骨,風吹雨蝕。

此時,數千個年輕囚徒的心都一樣,血管中奔流著痛苦和絕望。難道,天際邊陲那一汪汪的紅色雲朵是囚徒的鮮血塗抹?

車站一個接一個,列車奔馳不停。仿佛,這是一列裝滿**的怪物,一觸即發,誰也不敢阻擋,在它麵前,一切都得讓開。車廂的每個座位都塞滿了人,悶熱的空氣中彌漫著汗臭、煙霧,烏煙瘴氣。囚徒們不準走動,不準站立,不準大聲喧嘩,隻能象被綁在座椅上一樣坐著,或抽煙、或昏昏欲睡。溟溟中,隻有一個嚴酷的聲音在重複:

列車司令部發布第一號命令:列車就是監獄,車窗就是警戒線,在這非常時期,一切犯罪分子都必須嚴格服從命令,循規蹈矩,誰試圖逃跑鬧事,將嚴懲不貸。列車司令部由司法部、公安部、高級人民檢察院、高級人民法院聯合組成,為確保流動監獄安全到達目的地,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司法部授予列車司令部特權:對嚴重搗亂鬧事分子,可不受刑事訴訟法某些條款的限製而采取嚴厲製裁。。。。。

我忽然明白,列車司令部就是特別法庭,它審判你不需要什麼法定的起訴程序,也不需要你邀請律師和辯護,假若它判你極刑,那麼連多活十天的上訴期都沒有。所謂特權,就是先斬後奏,持有古代皇帝賜的上方寶劍,先槍決你,然後再在判決書上填上你的名字,以此來震懾一些圖某不軌者。

我的坐位在車窗邊,對麵是一個無期徒刑,他來自省第一監獄。他的臉形異常醜陋,是我有生以來所沒有見過的:眼眶豁裂,鼻梁塌陷,整個臉部堆積著疤痂,紫紅得就象要溢血。我不願細看,覺得有些惡心,印象中他的五官似乎沒有按正常比例分配。那外翻的血紅色眼瞼仿佛時時都在淌淚,而無棱無角的萎縮嘴唇,像一扇關不攏的門,裸露著二排皓齒,齜牙裂嘴;破堪的鼻孔朝天開著,臉上的肌膚象兩麵沒有粉刷完畢的粗糙牆壁,遺留著一些殘積物。這使我連想到癩蛤蟆,奇醜無比。然而,令我費解又驚詫的是,他的胸前卻佩掛著四枚金光閃閃的金質勳章——榮譽領域中最瑰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