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地,我厭倦了把自個的不滿說出口,阿青本可能毫無顧忌的拒絕森田安無理的要求,“啪”的一聲,她關上了門。
“我做的很過分是吧?”森田安問道。
我沒去理會,在他看來,我是在為阿青抱不平而默不作聲,然而我單單隻是礙於麻煩才會這般無禮態度。他自顧自說著,“要是不那麼做,我心裏不會踏實,你曉得我鬱悶。”我默默地點點頭,他轉過臉繼續說道:“空落落的,噬魂蟲正在吞噬我的靈魂,焦躁不安。”見我無反應,他便再也沒興致往下說下去,我不明緣由地跟在了他後頭,他在前頭換了一種陌生的語氣說道:“也許你覺著我是個怪人,我自認為自個是個奇怪之人,”他停下了,回過身子,詼諧的問道:“你是這麼覺著的吧?”
書房內,默默獨立屏風前,森田安見我目不轉睛盯著眼前的屏風,自認為會對此評論一番,“比起桔梗,青竹並不遜色。”他迸出詩意的點評後,問到:“你覺著呢?”他總把我當做是位博學之人來詢問。榆木腦袋想不出具有哲學的,或詩意的話。實際上他比我靈上許多,過度的謙虛反而叫人生厭,他見到我便一口一個先生叫著,這反倒覺著像是在戲謔。因稱呼板著一張冷若冰霜的臉總覺著幼稚,但又覺著沒必要跟他提及這種小事,自礙於麵子緣故,我的神經愈發的衰弱。見我無反應,森田安便喊了聲“先生”,我定定的看著屏風上的青竹答到,“和你想的一樣。”
“是這樣啊。”
我察覺到身後的他一絲失落的語氣。轉過身子時,他在一原木桌前找些什麼,嘴裏念叨著“在哪?在哪?”拉出來的抽屜裏堆積著雜亂無章的稿紙。
“你在找些什麼?要我一起麼。”我問。
“雨間雜詩。”他邊找邊答。
我們把堆積如山的詩稿分成了兩份,找尋詩的過程中我問道:“你寫過小說嗎?”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朝右側的我看來,“沒有。”接著,他又自嘲似的說道:“是不是覺著很奇怪,跟著寫小說的三井老師,崇拜著寫小說的你。”我又追問道:“既然如此,你怎麼不試著去寫一下。”他苦笑道:“不瞞你說,至今我還未談過戀愛,說來實在慚愧。”
我盯著他的側臉不由的為之一怔。該是為他單純的想法而笑話他呢?還是變相的去支持三井?這一切都無法定奪,看上去森田安完全遵循著三井的奉行的觀念,戀愛之“真”,憑空杜撰未曾發生過的愛戀是一件困難的事,森田安這麼說道。
我再次追問:“難道你寫詩不就一個樣?”
“單單隻是被蓮花簇擁之人,寫出來的美麗的景致僅僅是一個他所看見的事物。唯有被這世間染上淤泥之人,方能寫出淤泥的病態的美麗。”
森田安盡說些哲意的話,我隻能在一旁佯裝一副聽懂似的態度默默無語地點著頭,嘴裏迸出敷衍了事的“哦”。手中詩稿未尋過半,旁側的森田安驀地叫喊了起來,“原來在這啊!”看樣子是找到了,於是我便把手上剩餘一半的詩稿放置一旁。
“真是太好了,幸運女神在眷顧著你。”我恭賀道。
“談不上幸運,因為我十分清楚它肯定在這房間裏。”
他的話未免有些掃興,便失了與他繼續聊下去的興致。蹲下過久,覺著雙腿略微酸麻,隻好緩慢起身到門口活動一下筋骨。
“景致真美啊!”森田安來到我的身旁,同我一樣仰起頭望向天空。
“你總愛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要是正經可不就和老師一樣了?”他沒再望向天空,也沒看我的臉反問道。
我一時間語塞,想不出什麼表達自個意思的話語,思慮一番隻好作罷,像個小孩子似的鬧著脾氣,無理取鬧的說:“總之,你不要再說些亂七八糟的話就行了。”
森田安沒再接話,不曉得他一直盯著前方在看些什麼。樹葉被風刮得漱漱作響,我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已經六點左右,天色未有黯淡的跡象,“天還很亮啊!”說完,我假裝不經意間瞥了他一眼,他像個捧哏者似的回了一個“嗯”。今日是九月下旬,下午六點的天空仍依戀著夏季,不肯離去。擺著人字形隊伍的大雁飛過遠處山頭時,森田安轉過了臉,“你打算回去了麼?”未等我開口,森田安又接著說:“你還是晚些回去。”那一刻我沒去點頭答應留下來也沒有搖頭拒絕,不是這時的推拉門“哐”的一聲被拉開,阿青從房間裏出來使我一時間忘卻了我有一顆腦袋的緣故,我和森田安的視線從各自不同的方向都一並轉向了阿青身上,森田安關心的說了句,“辛苦你了。”還未等阿青開口,(那刻的她看上去沒任何跡象要翕動她那雙無血色的薄唇)森田安強忍著腹痛,平靜的說道:“我先去一趟廁所。阿青,你跟阿遠說一下,今晚就不用燒了。”他又未等阿青做表決,便加快腳步匆匆往廁所走去。阿青望著森田安的背影,一臉平靜,“他腸胃炎好了沒多長時間。還在休養中,”她停頓了一會兒,接著又同剛才的平靜的語氣一樣叮囑道:“一切拜托你了。”
她離開了,說過段日子回來。前兩日她同森田安已作過別,他沒做回答。院前,一棵白楊樹立在白洋灰小路邊。森田安稍顯得輕鬆,他拍了拍我的後背:“進屋吧。”
“她走了。”
“誰?”
“阿青。”
那裏隻有一棵白楊,他似乎不再看它,簡單的“哦”了聲,便沒往下繼續詢問。
“前兩日她和你講過。”
“我知道。”
至此,拉話已然不必進行下去。
他正準備往自個酒杯倒酒時,杯口被我擋住,詫異地盯著我沒說話,我曉得他知道我做這個舉動的原因。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把阿青拿出來做擋箭牌。
“已經喝不了了。”
“既然這樣,那就就此打住吧。”把各自的決定安置在原先的位置,不慎滴入的一滴燒酒,暫且不去在意,誰又會在意,我們吃著糕點拉話著三井。
“也是,不過老師他對這個比較上心,”他想不出被定義的罪是否也遵循著被定義的懲罰,他認為這世間本應如此,荊棘刺穿了蚯蚓的身軀,倒在了它們出發之地。被處決的查理,送上斷頭台的路易十六,以及被槍決的尼古拉二世,社會革命定義了他們犯下的罪,當再一次赤身踏入荊棘叢生的沼澤,被給予罪的權利之人同被賦予罪惡定義之人落得一並下場,蚯蚓與荊棘,四周一片腐臭。
罪與罰,森田安覺著自個理解了三井說得罪的反義詞便是罰,但我又問起那罪的近義詞是什麼,他便脫口而出一個“惡”這個字出來。
“我想這個回答正確的,張桓。”
進屋落座其始,他仿佛忘卻了自個有鼻炎,不再頻繁的使用手帕。餘光中清晰的感受到目光。他再度輕聲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暫且挪開了右側牆壁上掛著的探幽的三幅一套的掛軸的目光。他是正確的,所以我並沒有去反駁,“盡管是你說的是對的,卻不是我要的答案。”重新回到掛軸上的目光,依然不知能看出什麼名堂。“那麼……”我把目光移到了下方的牽牛花上,嘴裏念叨著所謂的答案,“罪的近義詞依舊是罰。”這一刻,腦海中驀然回憶起白靈山中一個小女孩空靈般的歌謠。
“淨即是汙,汙即是淨。”
“善即是惡,惡即是善。”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她出現了,懷中一枚鏡子。在滿是桔梗的田野上行走著,嘴裏念著小野小町的和歌。
“春雨綿綿褪花色,歲月徒增憂人心。”
對這個問題,他似乎不感興趣再聊下去,“原來是這樣,”他趕忙結束了這無聊的遊戲。
他帶來了自個作的詩,在壁龕上,在貓咪下,“近來些日子做了些詩歌,請先生評價一下。”
“詩歌啊,抱歉,我對詩歌評價不出什麼名堂。”
“還請你過目。”
“也罷,看看也無妨。”
今日祥和,青空蠶食著仙貝
葉上滴落,朝露同細雪
……
小本子上寫了幾首,唯獨我念起了此詩,他便以為我喜愛這首,故接著念了下一句,又頗為驕傲的講述此詩的創造過程。
“映出梅花的足跡,紙傘下的貓。”他背著手望著遠處棗樹下臥著橘貓,“那日的清晨,它偷食凳子上的仙貝,撒下的殘屑同院中的細雪一樣的美麗,胡須上分不清是仙貝還是雪。”
那是一隻看上去一副慵懶姿態的橘貓,以困倦的頭來承受飄落的梧桐葉與梅花。橘與花,厭煩了這一切,連抖落的想法都未曾有過。“保持這樣就好。”像是與戀愛的告白,我喃喃細語著。森田安壓抑著激動的心情,“我會的。”被接受了的告白,是不可思議的、滑稽的、甚至是羞恥的。
沒去在意,他臉上的富有戲劇性的變化,時刻停留在梅與梧桐樹下。恰好是來自地獄的斜陽,不那麼令人望而生畏。換了種姿勢接著閉著眼,不是為了真的睡覺,朝著最後一絲溫暖,他似乎說出了橘貓的心聲。
“落日很美,死了就再也沒機會看到了。”
突兀的惆悵如一層薄煙,單是短暫的也讓人琢磨不通,他又恢複到先前無事人一般,說:“請落座,時間快到了。”
“一切拜托你了。”
不知怎麼,阿青離別前的囑托在腦海驀地響起。接下來是大概或許應該是使人更擔憂的時間。他見我惶惶不安,便小心翼翼的問道:“你不打緊吧?”
望著他那張一臉輕鬆的樣子,無比的諷刺,被人擔憂之人若無其事的與人風淡雲輕的拉話。這當兒我把自個顧慮講給了他聽,“我聽阿青說了,為了你的身子,無論如何今晚你不要再碰一滴酒。”我向來在常人看來是一副隨性的態度,此刻簡直是判若兩人,對森田安說教了起來。他不由的為之一怔,短短一瞬間又換回原先的模樣語氣略帶興奮地說道:“原來你是為這件事而不安,”他下意識剛想拿酒,手在即將接觸到酒壺時懸在了半空中懸停了下來,緊接著他像是主動提出為父母洗碗不慎把碗打碎的孩童那般怯怯地笑著,“其實你不必如此不安,這是僅僅是小病而已,釀不成大禍,”懸停在半空的手,自然而然的朝糕點那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