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年,簷角的風鈴忽然靜了。
我推窗時,鬆枝正托住第一片雪。它懸在墨綠的針葉間,像被誰遺落的絨羽,又像凝固的晨光。於叔總說初雪是天空寫的信,要用整個冬季來讀,可二十二歲的我尚不懂這般詩意的隱喻,隻顧著把臉貼在玻璃上,看千萬枚銀屑旋轉著墜落。
胡同裏的青磚最先白了頭。爺爺踩著咯吱作響的布鞋掃雪,竹帚劃過地麵的聲音讓清晨愈發清冽。煤爐上煨著的烤紅薯滲出蜜來,甜香混著雪氣鑽進窗縫,驚醒了蜷在藤椅裏打盹的她。她總在初雪這日翻出褪色的鐵皮盒,裏頭的銀鐲與老照片沾著鬆脂香——那是他年輕時在長白山伐木留下的印記。
放學路上遇見賣糖葫蘆的老漢。晶亮的糖殼裹著山楂,咬破時酸甜便在舌尖綻成煙花。積雪在膠鞋底下輕聲歎息,我們故意踩那些未被觸碰的雪地,看腳印深深淺淺連成長鏈。巷口槐樹的枯枝托著雪,倒像是開滿了梨花。
暮色四合時,雪光將窗簾染成月白色。廚房飄來酒釀圓子的暖霧,她往搪瓷盆裏舀新雪,說要埋在桂花樹下,待來年煮茶。我偷偷掰下一截冰棱,看它在我掌心化作剔透的淚,忽然想起抽屜裏未寫完的信——給春天,給遠方,給永遠停留在初雪那日的白貓。
此刻鬆枝輕輕一顫。那朵棲了一日的雪終於墜落,在窗台摔成星星的形狀。
那時遇見於叔,我認為我遇到了忘年交,算得上是我的知己,他一言一語中讓人感覺如沐春風,我本來想在一個欣欣向榮的春天發這篇文章的,但……
龍井茶在玻璃杯裏舒展腰肢時,窗外的柳枝正抽新芽。原該是萬物拔節的時節,我卻總想起去年深冬那場雪——巷口的糖霜還粘在記憶裏,簷角的冰棱未及化盡,於叔的電話便踩著融雪的滴答聲來了:“杭州的藕粉煨好了。”
他穿灰呢大衣立在西湖邊,手裏攥著兩串裹滿芝麻的定勝糕,像舉著兩把金色鑰匙。寶哥的相機鏡頭蒙著水霧,於叔便掏出藍格手帕擦拭,動作輕緩得仿佛在撫平一頁信紙的折痕。“急雨打不散蘇堤煙柳,亂雪壓不斷雷峰塔簷,你們看——”他忽然指向湖心,孤山正披著薄雪臥在水墨裏,“人該學這座山,熱鬧時作別人的景,冷清時守自己的靜。”
我們在虎跑泉邊拾楓葉做書簽,他偏說沾了泉水的葉子是活的;去萬鬆書院看碑刻,他指著“毓秀”二字說筆畫裏藏著十八道山巒;靈隱寺的臘梅開了,他教我們用雪水養花枝,瓷瓶要斜擺在窗台,好讓影子落在牆上的舊年曆——那上麵圈著父親年輕時來杭的日期,墨跡已褪成淡青。
最後一夜落起凍雨,於叔送我們到火車站。他的黑傘往我這邊傾了大半,肩頭洇開深色的雲。“春天寫信來。”他往我包裏塞進一包桂花藕粉,油紙包上印著“曲院風荷”四個紅字,被雨水浸得微微暈開。寶哥的鏡頭突然亮了,隔著雨幕,於叔揮手的剪影嵌在霓虹燈牌裏,像一株未及開花的玉蘭樹。
此刻春茶已涼,稿紙上的“初雪”二字洇著水痕。我將於叔送的竹雕小雀擺在案頭,它翅膀上還沾著杭城的雪粒——那日原來不是訣別,他早把某個冬天的暖意,藏進了會唱歌的木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