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70年,冬至日,夜。
這天晚上沒有月光。凜冽的寒風嘯叫著席卷大地,向每一個在冬夜裏瑟瑟發抖的可憐生命炫耀自己的力量。
謝爾曼獨自站在樓頂天台的邊緣,如同站在世界的盡頭,再往前就是無盡的深淵。
狂風在他麵前也不敢逞強鬥狠,隻是討好地一下一下翻動他黑色的長風衣。
風中不時夾雜著一縷暖意——帶著柴油氣味的暖意。
從樓頂看向腳下,本應高大堅實的圍牆細得那麼脆弱,隻能無力地擁著這棟孤獨的大樓,如將要凍僵的少年頸上的圍巾。
圍牆外,死寂的陣地如黑色花瓣般環繞。謝爾曼知道,此刻他的士兵們正緊握武器,準備著迎接一場血染的祭典。
大樓背靠大海,黑色的潮水不斷拍打著堤岸,一波又一波,不知疲倦。
但是謝爾曼聽不見潮聲,潮聲被遠處含糊不清的轟鳴掩蓋。
在更遠的地方,浩瀚如海的白光淹沒了地平線,映亮了深夜的天空,那是無數車燈。各式各樣的汽車,在引擎的喘息聲中等待,如同狼群圍住一隻羊羔。它們將燈光全部打開,那麼多,那麼亮,連綴在一起,彙成無邊的海洋,仿佛隨時都可以無地吞沒中央的這座孤島。
“你們還在等什麼?”謝爾曼自言自語。
他深吸一口煙,再長長地吐出。
輕煙在空中變幻,模擬出北風猙獰的麵容。
“總統,”秘書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背後,“飛船已預備發射,請立即登船。”
“我記得我已經讓你取消發射了。”謝爾曼神色一冷,已經極低的氣溫似乎又下降了一些。
“登上飛船逃生,生還率99%;其他情況,0%,”秘書麵無表情,“在任何情況下,地球幸免率0%。從盡量減少損失這方麵看,登船逃生是最佳選擇。”
“減少損失?”謝爾曼冷笑,“喪失我的榮耀和尊嚴,比喪命嚴重的多。”
“它們不包括在我的計算中,”秘書仍舊麵無表情,“請立即登船,先生。”
“我這一生都處於戰爭中,”謝爾曼彈落一截煙灰,移開了話題,“我剛出生時,人類正和依瑪人打的不可開交,而我的父母滿腔熱血地加入了政府軍,熱血埋葬了我的父母,也埋葬了我的童年。長大後我成為反抗軍的領袖,致力於推翻那隻趁火打劫垃圾,既是為了上百億受壓迫的人民,也是為了……我的父母。”
“勝利那天我站在整座城市的廢墟上,立誌要鑄就一個新世界。”謝爾曼灰白的發絲在風中舞動,每一縷都藏著他積蓄半生的自尊、驕傲、威嚴……還有悲涼。
他忽然沉默了,他想到了那些被巨炮炸成齏粉的房屋,那些被機槍掃射成碎片的士兵,還有那些被鋼鐵的巨足無情碾壓的孩子們。
“如今……我不僅沒有給他們自由、幸福與和平,甚至連他們的生命……”謝爾曼有些哽咽,空氣仿佛也心痛地輕顫了一下。
“這完全不是您的錯,先生,”一直安靜當聽眾的秘書忽然說,“您也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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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端,為什麼還不去?戰場在等待著你。”暗金色的王座上,眉目清秀的年輕人緩緩發問,可懼的寒氣從他身上源源散發出來,偶然闖入的風被凝成細霜。
“我的中央處理器總是讓我遲疑,我的主人,”王座前極開闊的大殿內,高達十五米的巨型機器人雄偉屹立,巨大的鋼鐵身軀幾乎將殿堂填滿,“它總是質問我,征服和毀滅有什麼意義?”
“你……怎麼說?”年輕人劍眉微挑。
“執行主人的命令就是全部的意義。”雲端微微躬身,向腳邊渺小的人類表達自己的敬意。
“然後呢?”
“它不認可我的回答。”
轟!年輕人無比憤怒地拍案而起,他一擊之下,金屬的王座竟然向側麵深深塌陷下去,王座上基部精細的花紋扭曲如鬼臉。
“你是在拒絕我!”少年壓抑著低吼,似乎是有形的嚴酷威壓如潮水般蔓延開來。
“我承認是這樣,”雲端更謙卑地彎下腰,“但是這不會影響我對您的忠誠,我的主人。”
年輕人冷笑,他伸出一隻手:“我不需要這樣的忠誠。我將收回對你的恩賜!”
刺眼的白光從雲端胸口射出,連接到年輕人的手掌。
他轉過身,向數千公裏外無聲地下令:“我的軍隊。開始進攻!”
身後的雲端轟然跪倒,整個大殿為之一震。
他鏡頭裏顯示生命力的亮光忽地熄滅,爾後永遠歸於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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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政府議會大樓。
遠處的光海同時向著這裏前進。等待許久的海洋,終於等到了漲潮的時候。
無數車輛油門到底,如進攻的狼群,筆直地向陣地衝去……不,用“狼群”不足以形容他們的數量,最貼切的比喻,應當是草原上橫掃一切的行軍蟻!
圍牆外的陣地上拉響尖銳的警報,分散在各處的數百門重炮同時開火。密集的車流中四處開花,幾秒中內上千輛車從此報廢。然而,炮火的殺傷再大,在足夠鋪滿好幾十座城市的鐵流麵前,還是如同一小杯水麵對著焚城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