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南轅北轍(1 / 3)

三千年前的一個春日,中原大地黍麥新綠,蟄蟲初鳴。入夜後,新月在天邊偶然露了一下臉,就悄然不見了。田野裏一片死寂黑沉,一如紂王統治下的社會現實。

突然,空中出現了一道光亮,令群星也為之黯淡。光亮越來越強,逐漸照出了樹木的影子,照出了宮宇的輪廓,大路仿佛也鋪上了一層銀亮的白霜,猶如黎明提前降臨了。

犬吠聲驚醒了勞碌的農夫,驚醒了垂死的奴隸,也驚醒了醉夢中的貴族,他們仰望長空,心中湧出的是同一個念頭:變天了!

一顆灼亮的彗星赫然橫亙在天空中。它的慧核正對著日出的方向,長長的彗尾掃過北鬥,在晴朗的白天,人們甚至可以憑肉眼辨認出它的影子。恰在此時,象征戰爭的太歲和代表禍亂的熒惑也雙雙出現在了南方的地平線上,與這顆彗星相映生輝。滿天流光溢彩,景象壯麗無比,又詭異莫名。

謠言像野火一樣向四方延燒,一直燒到朝歌的鹿台上,照亮了紂王那張令臣民們不寒而栗的臉。在他冷峻的注視下,披頭散發的鬼麵巫師做法完畢,從火堆中小心翼翼地挑出了一片龜甲,呈現在了大王的案前。隻見龜甲中央出現了一條長長的裂紋,可是到了末梢,卻突然分叉成了三股,像一隻扭曲的怪鳥爪,準備攫人而食。

紂王的瞳孔猛然收縮。戰爭!這是大戰將至的征兆。紂王對戰爭並不陌生,在世人眼中,他是一個神與獸的混合體,既能發明炮烙這樣慘無人道的酷刑,又有格殺猛獸的個人英雄壯舉。但是真正讓諸侯們聞風喪膽的,卻是麾下那支精銳的青銅軍團——“九夷之師”。但是,這一次針對的會是誰呢?

彗星既然朝向東方,那就意味著將有重大的事變在東方發生。對商王朝來說,西方的周國雖然羽翼漸豐,但盤踞在今天山東半島的東夷人更令人放心不下。商朝在建國以後曾經五次遷都,黃河的頻繁改道固然是主因,但東夷人的步步進逼也不容忽略。在紂王的眼中,剽悍凶蠻的東夷人是近在咫尺的豺狼,而崇文尚禮的周人更像遠方牧場上一群溫順的綿羊。於是,他輕鬆而又輕率地做出了決定。黃鉞揮舞,大纛飄飛,“九夷之師”像出柙的猛虎,橫渡黃河,翻越岱宗,向著大海的方向長驅而去。

千裏之外的渭水之濱,神秘的彗星引發了同樣的騷動。不過,廟堂上可沒有出現群巫亂舞的景象。自從先王在羑裏發明了六十四卦之後,鬼神已經從周人的心靈中淡出。但是,當太史將卦辭呈現在武王麵前時,他依然嚇了一大跳,既而眼跳肉顫,浮想聯翩。

卦辭上分明隻有一個字:震。“震”等同於“動”,有三重意涵:其一代表了地震、雷電、交媾、誕生等自然和生殖現象;其二指東方,這種巧合就很有點耐人尋味了;如果這也算不了什麼,那麼,它的第三層意思,就不能不讓人怦然心動了。

帝出乎於震!換句話說,這顆彗星就是改朝換代的天命!

自成湯開基以來,商朝雄踞大河南北,立國超過了六百年,如今雖不複當年之盛況,但其宗法製度之完善、商業貿易之繁榮、冶煉技能之精良依然遠超四方部族。更重要的是,在上古時期,中國人剛走出蒙昧狀態,神話在現實政治中依然扮演著主宰的角色。在先民的心目中,商王就是太陽神之子,反商就是大逆不道,連偷想一下都要遭雷劈。因此,盡管天下三分周人已據其二,但終文王一世,始終不敢與商王朝展開最後的較量。

天道既明,人事可為。於是,和紂王一樣,周武王做出了一個完全相同的決定:東征。不過,他的矛頭卻對準了殷都朝歌。麵對信心不足的臣子和首鼠兩端的屬國,周武王宣稱:當年成湯討伐夏桀的時候,有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在夜空中綴成一串。因此,這顆彗星的出現也代表了誅滅暴君、鼎新革故、與民更始的天意。

周軍出發了。一路上,隊伍像滾雪球一樣急劇膨脹。孟津誓師之後,安陽就近在眼前了。直到此時,紂王才意識到自己鑄成了大錯。但遠水解不了近渴,“九夷之師”根本無法及時調回。牧野一戰,周軍粉碎了敵人的垂死頑抗,也將紂王逼上了自焚的絕路。

商朝滅亡了,朝歌化為了一片廢墟,那個東征在外的強大軍團怎麼樣了呢?誰也不知道,它就像是一縷水汽,在曆史的荒漠中蒸發得無影無蹤了。

“先生,真的發現了石錨,水下還有一大片呢!”破舊的漁船還沒有靠上岸,韓奇就興奮地大喊大叫起來。

山東成山角。初夏時節,海上的霧氣很大,吞沒了島礁灘塗,連朝陽也變成了混沌中的一個模糊光點。霧氣彌漫了天地,也蒙上了容光鬥的眼睛,讓人看不清楚他究竟是喜還是悲。

“先別下船,把它們送回原處,沉下去吧!”

望著弟子詫異的眼神,容光鬥喟然長歎了一聲,透出一股莫名的悲涼。

“獲麟於亂世,真是生不逢時!”

他的感慨讓韓奇更加迷惑不解了:十八年前,這位曾在“五四”運動中呼風喚雨的反封建健將,今天怎麼又吊起了孔家店的書袋子?何況,這次考古雖然在成山角發現了一個商朝五色祭壇,可以推測出遠古此地曾經舉行過一次隆重的航海儀式,但是水上水下折騰了兩個多月,打撈上來的不過是幾個農家磨盤一樣的石錨。上麵雖然有刀刻斧鑿的痕跡,但除了中間一個光滑的圓孔有點奇特之外,既沒有文字,也沒有紋飾,又算得上是哪門子的寶貝呢?

但是,韓奇雖然年少,畢竟與導師相處日久,聯想當下之時局,也頗能體味容光鬥的心境。

“鴉片戰爭”之後,中國人終於明白了“天下一家”這個詞的真實涵義,那就是以天下之大,從此再也沒有一家一戶能關起門來過太平日子。即使你想當縮頭烏龜,人家也可以鼓風揚帆,萬裏而來,一腳踢破大門,給你送上一份卻之不恭的厚禮:玫瑰一樣嬌豔的罌粟、禮花一樣絢爛的炮火、勤快賽過傳令兵的傳教士,外加一疊取其精華的割地條約、多多益善的戰爭賠款、地老天荒的租借合同。不過,洋風摧折之下,中央帝國固然禮崩樂壞,一種新氣象也乘勢衝破了腐土厚枷,始而細弱,終於沛然。隨著實證主義的引入,二十世紀前三十年,中國考古學迎來了第一個黃金時代。我們自己的學者發現了周口店北京猿人化石,揭開了安陽甲骨文的秘密,判定了夏都平陽的準確位置。於是,號稱五千年的東方古國,它的前三千年終於走出了神話的迷霧,變得越來越清晰;那些隻留下名字的遠古英雄們,他們的麵孔也生動鮮活了起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

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如果以亂世為背景,每一項石破天驚的發現,竟然都變成了浩劫交響樂的序曲:敦煌壁畫重見天日沒幾天,就慘遭了毀容剝皮的厄運;甲骨文剛從中醫的藥罐子裏逃過一劫,又上了倫敦文物拍賣會的名單;當陝西的盜墓賊還拿著洛陽鏟尋覓秦陵的墓道口時,河北的軍閥已經用現代的TNT將清東陵的地宮門炸開了。而最令人痛心的一幕出現在了某個深夜,在一次混亂不堪的搬運中,三個不起眼的木箱子不知去向。事後人們才知道,那裏麵裝的竟然是北京猿人的頭蓋骨化石!

當然,容光鬥和韓奇眼下還來不及為之痛心。因為,一場不可避免的大戰已經迫在眉睫了。今年春天,華北局勢驟然緊張,敵人的鐵蹄越過了長城,古都已經兵臨城下。

“這些石錨真的是商朝的嗎?”韓奇明知故問道。他實在累壞了,不想再浪費力氣把它們送回去。不過,他的那點小心思,容光鬥一眼就看穿了。

“你看一看石錨的表麵,是不是有一層黑色的礦物結膜?那是錳鐵化合物。我們可以根據結膜的厚度,推算出石錨沉入水中的年代。”

韓奇依言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就一句話也說不出口了。他正要跳上漁船,叫雇來的漁民重新把石錨運回去時,容光鬥自己卻又不忍心了。

“好了,你就把它們卸在岸上算了。下次再來,也許還可以當個路標呢!今天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我們就回北平去吧。”

回北平?韓奇以為自己聽錯了。眼下黑雲壓城,從平津南下的火車已經一票難求,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何況,容光鬥可不是鬥升小民,在這個同仇敵愾的血火時代,作為一名享受公眾敬仰的社會精英,他究竟是留在淪陷區還是撤往大後方,在億萬國人心中,已經上升到了大忠大奸的高度。

“昨天,我們不是接到了一封加急的軍郵嗎?是您的小舅子發來的,說師母已經平安回到湖南老家了,下個月就臨盆了。他本人也接到了上峰命令,馬上要開拔去上海,很可能要大打了。”

“沒錯,北平比上海更危險,十之八九守不住,但我們一定要趕回去。”容光鬥笑了起來。和所有成熟的男人一樣,他的笑容有一分含蓄,二分清淡,更有七分堅持。

“所謂‘天意’就是民心。百年來,中國外戰無一不敗,眼下依然國困民貧,但人心已經喚起。一旦開戰,即使殺得屍山血海,總要打到敵人徹底投降為止。當此大變,你我文不能運籌,武不能扛槍,與其逃到內地坐耗錢糧,不如做一些關乎民族未來的事情。”

幾天後,容光鬥和韓奇回到了京師大學。作為中國現代人文精神的發源地,這裏已經人去樓空,而隆隆的炮聲也日近一日。敵軍進城的前夜,心亂如麻的韓奇又一次找到了容光鬥,發現後者正忙著整理行裝。

“我們又要出發了,不過不是南下,而是北上!”搖曳的燭光下,容光鬥的臉色無比凝重。

此行的目的說出來很簡單,就是尋找那個傳說中的商朝軍團!

韓奇呆住了,驚懼喜憂一起湧上了心頭,說不清哪一種更強烈。史學界誰不知道,商軍東征和老子出關、徐福東渡、建文地遁並列為中國古代四大失蹤迷案。可是,曆史上與之相關的史料寥寥無幾,連寫一篇論文——不,寫一部幻想小說的素材也湊不夠。

“史料是讀出來的,貴在有心人。”容光鬥簡單的一句話,就透出了心中的自信。他當然知道,關於那個強大“九夷之師”,現存的史籍中隻有蛛絲馬跡可尋,但絕非無稽之談。非但如此,他還有把握確定:在商朝滅亡之後,這個軍團既沒有回師企圖複辟,也沒有被周軍消滅掉,甚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它一直是周王朝東方的大敵。

“你知道,山東俗稱‘齊魯大地’,因為在春秋時期,山東以泰山為界,北歸齊國,南屬魯國。齊國是兩代周王的國師——中國第一位‘武聖人’薑尚的封地,而魯國更是一代名相周公姬旦的采邑。很明顯,需要這兩位權傾天下的開國元勳聯手對付的敵人,絕不可能是泛泛之輩。”

韓奇的眼睛立即放光了。一部《史記》,哪個學史的人不背得滾瓜爛熟?可如此醒目的戰略部署,竟然視而不見。老師果然不愧是大家,一眼就看穿了寥寥文字背後深藏的玄機。不過馬上他又搖頭了,因為這三方兩軍之間似乎並沒有發生激烈的對抗。幾十年之後,齊國就蠶食了整個山東半島,並沒有遇到太大的阻力。

“為什麼那麼順利?因為沒有了對手;對手上哪裏去了,出海遠航了;遠航去了什麼地方呢?你猜一下。”

擱在以前,韓奇最受不了的就是老師這種三段式的循循善誘,似乎自己還是個未進學的學童,而不是京師大學即將出爐的最年輕的碩士。同樣,如果這番對話發生在半年之前,韓奇也一定會認為老師腦子裏的某根筋錯亂了,可是回想起成山角發現的種種奇異跡象,他就不能不認真思索這個答案了。

與今天人們印象大不相同的是,在遠古時代,中國人對海洋其實並不陌生。河姆渡的一條古船將東方航海史推到了八千年前,湖南城頭山發現了世界上最早的木槳和船舵,而商人更是一個兼跨海陸的強盛部族。早在湯之前,首領相土就征服了環渤海地區,與中原的諸夏分庭抗禮,《詩經》中也留下了“相土烈烈,名截海外”的詩句。憑借著強盛的國力和先進的技術,每當春季的信風吹起時,商人就揚帆南下,縱橫七海,一舉成為了稱霸東亞的貿易之王。餘風所及,直到千載之後的閩越人、百濟人和琉球人,仍然保留著“尚白”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