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瀾還在等。
許穎悄無聲息地紅了眼眶,她捂住臉,又說道,“她今天不回來的,林瀾,回家吧。”
雨一直在下,今天別墅裏就隻有林瀾一個人,許穎想,過去的很多天,別墅應該也和今天一樣空,林瀾像從岩石縫裏長出的小花,周圍空曠死寂,唯一的生氣便是她自己。
下雨天沒有太陽,林瀾伸出手指,並不知道今天有沒有過完,她茫然地抬起頭,雨滴砸進了清亮的眼睛裏。
等天黑了下來林瀾才回去,許穎跟著她進門,仿佛她們就待在一處般說道,“先回去洗個澡換衣服吧,再煮一碗薑湯。”
林瀾把土豆和蘑菇放進鍋裏,把這些菜盛出來時她打了個噴嚏。
“是不是很冷?”
林瀾坐在桌上吃飯。
許穎突然意識到每頓飯都有蘑菇,她看向林瀾一直嚼動的腮幫,明白了為什麼。
這樣的一頓飯,林瀾可以吃很久,她可以等到十一點,在那個時間,或許剛好會有一個林季初打開門,回應她的那一聲爸爸。
“林瀾……”許穎輕聲開口。
指針走向了十一點,林瀾看向門邊,許穎跟著她的視線走了過去,站在了門外。
“爸爸。”
許穎推開門進來,笑著看她,“我回來了。”
這句遲來的話並沒有被聽到。
沒得到回應的林瀾去睡覺了。
今晚她還是抱著照片,認真道了晚安。
許穎聽見她安慰自己,明天再等吧。
一天又一天,似乎沒什麼變化,直至林瀾往外走到一半時在柱子旁蹲了下來,許穎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地上有幾片幹枯的花瓣。
上麵的花瓶裏總是插著花,但阿姨不來後就沒有人換了,現在裏麵的花已經枯萎了大半,悄無聲息地凋落下許多花瓣。
林瀾抬頭往上看,花瓶很高,夠不到,她把地上的花瓣收起來後就又跑去門外了。
今天的林瀾除了看影子,還多了件事,她給家裏掉下的花瓣曬太陽。
晚上做飯前,她舉著花瓣朝上方的花瓶遞去,過了好久,那些幹了的花瓣們仍待在她的手心。
林瀾不知道為什麼她給花花曬了太陽,它們就不回家了,她找出小凳子,把花瓣放在上麵,又跑去廚房做自己的晚飯了。
許穎待在這裏弄花瓶,她什麼也碰不到,卻按照換花的流程把事情都做了一遍。
苦中作樂地想一想,還是有值得開心的事情,比如在許穎不曾注意到的時候,林瀾已經可以在久蹲後順暢地站起來,比如牆上的掛鍾一直在走,它沒有永遠停在十點或更早的時候。
“不要等了,”許穎的手輕輕撫摸著林瀾的腦袋,“他們都不回來。”
光陰一下子被拉得極長,門口的影子、房間裏凋零的花瓣、那些難咬的飯菜、一刻也不停歇的時鍾,這些簡單的物象構建起一個人的童年,它們日複一日地重現,從未消失。
周圍空間搖搖欲墜,許穎虛虛抱住那個蹲著的孩子,不願意鬆開手。
……林瀾
等空間再次穩定下來,許穎看見了桌上厚厚的書本,她繞過去,書後麵的林瀾正在哭,對方長大了一些。
“我學不會,這些好難。”林瀾抹著眼淚,把書一推,下了桌子。
“我們不學了,”許穎坐在旁邊給她擦眼淚,“去玩吧。”
林瀾一直在哭,許穎擦眼淚的手也一直沒有停下,她想起對方優異的理論基礎,心裏很不是滋味。
哭完後的林瀾抱著照片道歉,“對不起媽媽,我剛剛沒有努力。”
“……”
許穎的聲音有些哽咽:“沒有,很努力的。”
林瀾給自己打完氣,又回到桌邊學習了,飯點有阿姨敲門,她便合上書本出去吃飯,許穎跟過去,林季初應該是來過了,那些書也是他帶來的。
林瀾很快便吃完了,在許穎的目光裏她跑回了房間。
桌上攤著書,她逐字看去,旁邊還放了本字典,很多詞語得去更基礎的專業書裏找,林瀾並沒有這個意識,學得很艱難。
許穎指了指一遝書的中間某本,“林瀾,要先看這個。”
看了好久也沒學會的林瀾又跑下去哭了,許穎抱著她反複說,“我們不學了。”
但幼時並沒有人跟林瀾說這句話。
小時候一直在等待的她似乎知道媽媽不會回來了,便想自己去找她,想去幫忙,更想見一見她。
哭完後的林瀾繼續學習。
許穎看著她,目光透過厚厚的書看向了更遠的未來,很久以後的林瀾是一個很優秀的……許穎想不出該用什麼詞,化感、撕裂、守護她似乎都會。
但是她不快樂。
許穎想起林瀾先前說過的話,她說她不喜歡Timed。
是真的不喜歡。
許穎坐在小林瀾旁邊,“不喜歡我們就不學了好不好?許穎已經忘了你,你也不要管她了,好不好?”
“還有後麵的訓練,我們也不去做了,那個對身體有危害,林瀾,去做你喜歡的事情吧……”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林瀾並沒有給出回應,握著筆的人眉心緊鎖地盯著草稿紙,似乎被難住了。
見狀許穎提醒她,“擺渡公式的初始條件是契點的點關係,這個模型裏麵把點放大了,要把那些多餘的限製去掉才能看清。”
過了許久,林瀾開始動筆,她寫出了新的理解思路,和許穎所說的完全不同。
等她寫完,許穎誇道,“這個想法很棒,我以前都沒有想到過。”
並沒有得到誇獎的小林瀾把書翻到了下一頁。
林瀾哭的次數越來越少,看的書也越來越多,有時她會坐在桌子上發呆,那是她小小的休息,用來想爸爸媽媽。
許穎以為她會陪著林瀾一路重新長大,看完對方不被人知道的童年,可所有的畫麵在林瀾發現時空道時結束了,那個從樹上掉下來的人並沒有砸在地上,而是落入了流體亂竄的空間裏。
或許是時空道的排斥原因,許穎被儀器彈了出來。
項目負責人在旁邊記錄數據,見她醒來了遞過去一杯水,“許姐,這次你待的時間比上次久多了,裏麵有出現什麼意外嗎?”
“……沒有,不過我不能在裏麵看見時空道嗎?”
“不太行,這個儀器是偽超三維,無法觀測到時空道的情況。”
許穎沉默片刻,“我知道了。”
對方自盡那晚,她永遠也回不去,那一通電話,會如花瓶裏的花一樣,死在無人的夜裏。
沒有人注意到這些,沒有人回去看。
她現在知道了,卻已經很遲很遲了。
……
此時已經入夜許久,但窗外依舊燈火通明,臧遊越來越趨近於現代化的國家,一磚一瓦都帶著科技進步的閃光。
許穎把水杯和藥放下,視線從一棟棟樓宇間劃過。
她最初對臧遊的印象是一個很落後的國家,有幾處以破舊和未被工業侵染的自然原野聞名,成了旅遊景點和度假勝地,而其餘的地方街道混亂,設施設備並不健全。當初她找女兒時,遇到了很多困難,但林季初也在,他們去過廢舊的巷子,臭氣熏天的垃圾場,填埋至一半的湖泊,交通不便的深山。
許穎喝了一口水,把藥片含在嘴裏。
醫生說這藥很苦,但她這幾天已經嚐不到味道了,她的五感逐漸衰退,是之前不健康的作息和大量服藥的後遺症。
各色霓虹燈交相閃著,遠方還有直衝天際的光柱,世界在越變越好,那些糟糕的過往被深埋在了地裏,上方的土層長出原原草野,漫山的綠色隨著四季輪替而變化著,花開花謝,樹木參天,不再有人陷入早該腐爛的過去。
許穎卻一直沒有走出來。
她的床邊永遠擺著兩樣東西,一個立著的相框,還有一本書。
自從參加完新項目的試驗後,她腦海裏總會浮現幾個畫麵,有時是蹲在家門口的小林瀾,有時是在插秧時偷偷背書的小裴謠,有時是抱著相片哭的小林瀾,有時又是因為可以去上學而開心地和月亮說話的小裴謠。
她也逐漸明白,林瀾和裴謠都因為對方而想和她保持距離。
在某一個晚上,林瀾很認真地和她說——你是裴謠的媽媽。
而裴謠,在一個下午,把她送的湯原封不動地遞了回來,說了句對不起。
許穎又喝了口水,不知怎麼喝出了苦味。
手機屏幕亮了起來,來電顯示林季初,她掛斷電話,對方也沒有再撥過來。
許穎沒有林瀾的微信,隻加了席緒的。
今晚對方發了個朋友圈,是旅遊的照片,配圖是愛心,許穎點進去,盯著合照上的林瀾看了許久,卻並沒有點保存。
看完照片後,她退出去看裴謠的朋友圈,今天對方也沒有更新,許穎便關了手機。
睡前她拿著相框看,裏麵是一張帶有折痕的照片,風格是老式的複古調,這是蒼浦二十年前很流行的款式。
她把相片放回去,擺正,又拿起了書,徑直翻到了最後幾頁,她動作熟練,似乎已經做過了許多次。
書頁間夾著一張紙,上麵有兩行字。
第一行,“時間回溯了以後,媽媽還會去邊境抱起我嗎?”
第二行,“不會,她沒有理由過去。”
許穎無法想象對方知道這些時的心情,童年的等待與努力好似都變成了可笑的泡沫,像童話裏在日升之時死去的小美人魚,她沉入深海,化為泡沫,消失在海浪的波流裏。
當時她一定很難過。
盡管如此,林瀾依舊來參加了比賽。
許穎咳了幾聲,大腦一片昏昏沉沉,神經刺痛感接踵而至,她小心地合上書本放回去,隨後就著床沿躺了下來,並沒有去吃止痛藥。
無止境的疼痛經常在夜晚陪伴她,許穎在此期間一遍遍回憶過往,至於沒想起來的那些則都被遺忘了。
她不記得自己其實回過家,也不記得之前想要淡化臉上的傷疤。
許穎並沒有想過找回記憶,神經上的損傷不可逆轉,她能做的隻是抱著現有的這些,日複一日地念,日複一日地想。
不要再忘了。
盡管這些已無人需要。
畢竟她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