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人 父親(1 / 2)

我永遠永遠會記住那個下午。一根黑色柱子樣的東西站在我臥室外麵的過道中,浮著地麵緩緩滑行,一停一動地向家門移去。

那是我上初中,我剛午休醒來,瞬間沒了困意,一把戴上眼鏡,才看到是父親,西裝穿的挺直,皮鞋依舊幹淨。我跨到他旁邊,想問他發生了什麼,他卻一隻手憑空做出下壓的樣式,示意我不要出聲。父親輕輕踏上家門口的紅地毯,笨拙地把身體轉到門那邊去。過道是陰暗的,白天也是。這邊過道隻有我的一個臥室,過道出去是客廳,父親和母親的臥室在客廳的後麵。過道勉強靠著我臥室裏散落出來的陽光才能保留住白天和黑夜的輪轉交替。我此時就站在我臥室的門外,整個過道裏最清亮的一小片。如果從我這個視角看去,就可以看見陽光切著門框出來後烙在空氣中的淡金色線條,就可以看到那些不規則的絲絲縷縷的微塵在金色河流中東激西蕩。

這時我才意識到了以前可能是沒有仔細觀察過父親的。現在在陰暗的過道裏發現,雖然父親的個子並不算太高,還是那種胖胖的體態,但父親好像一直都站的挺直,這時也是。父親直麵著門,眼睛卻低低看著門把手,父親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把手緩緩放在門把手上。半個世紀般的寂靜被無聲地打破了。我敢說,我聽到了,聽到了“噠”的,極微小的聲音。

父親這時用耳語才會用到的聲音大小給我說到:“外麵可能是有人的。上午堵在我們單位的外麵。”

父親說到這兒自己也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了。好久一會兒,又叫了我的名字問到:“你感覺門外麵有人沒?我不敢開門上班去。”

“沒。”我當即斬釘截鐵地說道。

父親這時才抬起輕輕低下的眼睛,盯著我,而且還真帶著疑問問:“為什麼?”

“不知道,但是我覺得他們是想讓人知道他們在外麵,而不是悄悄等在外麵。所以這樣的話,他們就該跺跺腳,咳嗽咳嗽。”

父親感覺有理,重重點了點頭。輕輕按了按門把手。按到不用力按不下去的時候,父親又停了停,無可奈何,隻能繼續按,把手隨即繞著中軸旋轉,這一刻,全世界的安靜也在一瞬間被刺破,門把手齒輪之間的觸擊聲貫穿了我的整個耳朵。我相信父親也是。門外銀亮銀亮的光扳開門就闖了進來,擊打進門口的紅毯子裏,擊打在暗白的牆上,擊打、跳躍、輾轉在過道裏。

那年,父親在縣裏的單位工作。那年,又有某某公司的老板破產跑了,工人的工資還沒發。

我對這個男人保留下來的最早的記憶還是自己抱在他腿上的時候。隻記得十數年前,在那個鋪著了無色彩的白色瓷板地磚的陰暗客廳的大門邊上,穿著藍色棉襖、紅色棉褲還帶著嬰兒肥的我活像一隻樹懶“啪嗒啪嗒”蹦過去兩臂一繞,兩腳一跳就吊在了他的腿上。隨後,在那時肥肥的我的身後,就響起了大姑姑,二姑姑,還有我母親的笑聲。一臉茫然的父親不知所措,拖著被我抱住的腿就開始原地轉圈,把自己的背影轉到媽媽、姑姑們那邊,隨後又覺得好像這樣並沒什麼大用處,又一撅一拐的小心的轉回來。我抬頭看去,隱約看得見他有點黑的臉透出不易察覺的微紅,以及以後我大概是再也沒見過的靦腆式的笑容。

小學時是厭煩他的。他符合一個麻煩爸爸所有的特征。他會在你某次語文考試考個七十多分時,大驚失色,當晚便用著強行融合了當地方言和很不正宗普通話的奇怪語調考你聽寫。這一般不該是媽媽做的事情嘛?我現在看來,不僅能跨越時空共情到當時自己的鬱悶,更徒添了不解。事實也是媽媽說二三年級成績可以稍微鬆鬆,可四年級也加大了力度,而且是空前的。

在堅持了三天後,父親終於不自己考我聽寫了,一來他為自己連續三天沒有去打麻將而嘖嘖稱奇,二來便理所應當的把這個監督我聽寫的任務轉交給了我母親。而事實證明,我的母親確實也是樂此不疲,來則安之,並且她的耐心一直很好,以至於這成了我寫完原本該寫的作業,她洗完該洗的鍋碗瓢盆後共同的日常活動。

他也是那種喝完酒後會黏小孩的人,那時他說話的調調,喝水的樣子和不喝酒時的父親是完全兩個模板的。所以那時每當他晚上回家,我都會先聽門把手,如果鑰匙開門的聲音很響,像“哐當”這種,我便會立馬跑回自己房間,不再理這個極麻煩極粗俗的父親。但如果是“呲溜”或類似的聲響,那便還行,視之無物。

初中時,對父親終於有點圖報的意識了,但如果父親喝了酒,還是直接撒丫子甩臉,沒有辦法,感覺喝了酒的父親真的很麻煩。

初中起的很早。至少如果按小學生進入初中的視角來看的話,真的很早。也不知道父親哪天突然出的主意,突然就要每天早上上去送我了,還“罷免”了原本送我早上上學的母親,最終成功由他自己接任,母親曾多次說父親最多就堅持兩三天,最後還待要“還政”於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時,父親的耐性好像出乎意料的好,至少比當時考察我單詞的那時要久。大概是一年多,或是接近兩年?反正最後是我不讓他繼續送的,大概是初三最後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