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所付出的代價(2)(1 / 3)

安亞堡,密西根

1952年9月我進入密西根大學部時,並沒有想到自己會變成曆史學家,更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研究明史,理出一套方法,再將曆史投射到現在,並逆轉推論,證實我對帝製中國時期的發現。如果我可以預見這項任務的艱辛,我一定會退避三舍。

在1952年,我隻是想到,以我在國民黨軍隊長達十二多年的資曆,我有很多經驗可說,因此我選擇主修新聞學。我已申請數所大學,全部都在中西部地區,也都名列前十大。密西根不隻最先給我入學許可,而且因為認可我畢業自雷溫烏茲要塞的參謀大學,還給我十二個後備軍官訓練團(ROTC)學分。我還想象,如果我更用功一點,也許可以在兩年內取得碩士學位。目標果然實現。但對我來說,畢業就是失業。可以理解的是,如果不會說道地的美語,無法有一支快筆符合截稿期限的要求,要找新聞界的工作非常難。但是,當時也不會有人雇我去整理圖片或編排索引。我試過出版業,但隻是增加一些被拒絕的經驗而已。有一份雜誌沒有拒絕我,還替我的一篇文章印三十五份抽印本。那篇文章登在《太平洋曆史評論》(ThePacificHistoricalReview)。

同時我對曆史的興趣也被激活了。“至於這個,”我的朋友和老師都警告我,“別無捷徑。你可能要念個博士學位。”有人還說,這個最高學位是在大學教書的通行卡。十年後我才拿到我的通行卡。1964年,在密西根大學體育館裏,我們看到校長將一頂米藍色的方巾,放在詹森總統頭上,因此這位大社會(GreatSociety)的發起人,就能以名譽法學博士的身份,向畢業班致辭。現在我衣櫃中也有一式一樣的方巾,是我憑一己之力在同樣場合獲得的。詹森總統戴著方巾離開密大,搭乘直升機離去後,我也收好自己的方巾,不久後就收到一通來自伊利諾州艾德華維爾(Edwardsville)的電話。我成為南伊利諾大學助理教授,並在此遇到我未來的妻子格爾。

不久前席得尼·胡克(SydneyHook)發表一篇文章,名為《天空中的賭場》(CasinointheSky),強調機遇和事件可以改變人的命運。我完全信服這種說法。在我一生中,我常必須在特定時點做出關鍵決定。回顧過去,我不確定當時是否由自己來下決定,似乎是決定等著我。

我到安亞堡前的經曆如下:

我在東北的任務之旅沒有太久。1946年6月初,我從長春回到沈陽,參加到美國留學的檢定考。接著全國大考在南京舉行,從一千多名考生選出約兩百名軍官。整整考了一星期,內容包括中英文作文、數學、科學和兵法。口試是由一組美國軍官主考,我們進場前要先取下勳章。結果公布時,我又驚又喜,因為我和另外十五人被送到雷溫烏茲要塞,但他們軍階都比我高。我們從上海啟航,搭乘運輸艦“尚克號”(DavidCShank),是由運輸軍團來負責。在船上我們就開始過美國式的生活。不過戰後不久的運兵船並沒有太多舒適的設備。我要睡覺時,發現上鋪離鼻尖不過幾英寸遠而已。我們要洗澡時,美國人警告:“小心一點,雖然標明是冷水,其實是熱的,標明熱水其實是燙的!小心不要被燙傷。”雖然如此,但船上的可口可樂隻要五美分,一條煙隻要五十美分。

到加州的奧克蘭以後,我們改搭火車往東行。軍方和鐵路局居然安排得當,讓我們搭臥車順利抵達目的地,毫不出錯,令人嘖嘖稱奇。有一天晚上,有一群女孩來拜訪我們。她們是海軍雇員,預定前往巴爾的摩,車廂就在我們隔壁。有一個女孩先打開話匣子,最後和她的同伴一起被邀請與我們為伍,她還說:“我不是早告訴過你,這節車廂一定有趣!”我們彼此問了一大堆問題,一直問到午夜。第二天早上,我們打算去回禮一番,卻發現隔壁車廂隻是一般乘客。

在雷溫烏茲要塞,我們的校長是哲樂(LeonardTGerow)中將。第二次大戰期間,他曾在歐洲帶兵。在戰前,他是五角大廈的重要人物。我們對他的印象是他很喜歡誇大炫耀,有一次,我們要照團體照時,他居然太過高興,還拍著太太的臀部。哲樂太太也同樣熱情活潑。在一次聚會中,高級軍官的太太問哲樂太太哪裏去了,一位女士回答:“她在外頭吃雪花。”原來那天是下雪的第一天。

哲樂並不被視為中國的盟友,因為根據已出版的資料,在珍珠港事變前,他建議美國政府就法屬中南半島和日本妥協,以犧牲中國為前提。但在雷溫烏茲要塞,他拜訪我們這群人。當時中國的內戰讓我們又沮喪又不好意思,將軍說,這沒什麼好擔心的。他認為,內戰之所以開打,是因為大家都太愛國了,看他祖父的兄弟和堂兄弟就知道了。他們全都參與美國內戰,而且有的屬於南軍,有的屬於北軍。

我們的課程持續了九個月,行事曆和一般文理大學差不多,學期從9月開始,6月結束,聖誕節放假兩星期。約三百名美國軍官就學,大多數是中校,很少有上校或少校。盟軍的軍官約六十名,官階就很雜亂,從英國的旅長到海地的中尉都有,後者還是全班唯一的黑人。一名蘇格蘭軍官穿著蘇格蘭裙來上課。大多數拉丁美洲軍官都不說英文,有專門的西班牙傳譯人員為他們翻譯。

課程的大部分內容為地圖演練,問題是從陸軍的檔案夾抽出,但經過修正,以利課堂上使用。我們逐漸熟悉的地理區域是巴黎西南部。假設我們在聖羅(StLo)突破後,分兩路進攻,一是從呂曼(LeMans)到沙特(Chartres),一是從托敖(Tours)到奧良(Orleans)。另外一個經常用到的設想情況是九州的鹿兒島一帶。我們假想進攻,修補港口設備,建立進攻部隊,對島民實施軍事管製等。後勤和人事管理是美軍擅長的兩點,前提是紙上作業可以實際運作。在雷溫烏茲,我們首度得知歐戰可能提前半年結束,正如一位五角大廈來的客座講師所說的,如果“我們再聰明一點就好了”。在雷溫烏茲,他們常常提起原子戰爭,但實際上沒有人知道,核子武器未來將如何影響傳統戰略。我們仍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代。

在雷溫烏茲上課非常氣派。在體育館一樣大的古伯廳(GruberHall),近四百名軍官學生坐在其中,每個人的桌子都十足大氣,堪稱“總裁級”。麥克風有數十個,設置在走道兩旁和座位兩邊。一名上校擔任課堂監督,辦公室就設在大廳後方的小房間內。他指揮十數名男女士兵,調派他們分發教材,開啟和關閉麥克風。教師在講台上授課,麥克風別在領帶上。每個人都帶著至少三十英尺的延長線,方便在講台上踱步。他們名牌上的字高達一英尺。各教官就一般主題下的專長發揮,即使授課時間隻有十五分鍾,也會有一名軍士將他的名牌掛在牆上,名牌不短於三英尺。作為視覺輔助工具的地圖和圖表則貼在木板上,從講台後方推出來,清晰易見,可以和足球場上的記分板相媲美。

我利用聖誕假期到紐約和華府去玩。一路上總會遇到好奇的民眾,他們看到中國的軍官不免驚訝。有些人甚至譏諷地說:“看,中國軍隊來了!”我常被問到關於內戰和毛澤東的問題。有些人還問,白修德(TheodoreWhite)的《雷霆後之中國》(ThunderoutofChina)有幾分真實性。有些人還問我屬於國民黨軍隊還是共產黨軍隊,我幾乎要認定這些人簡直是大白癡時,卻又發現他們真的是搞不清楚。有一名婦女說:“如果你們有兩種軍隊,我們就應該兩種都一起邀請來,這樣才公平。”

1947年夏天我們回到南京時,馬歇爾將軍早已停止調停國共間的紛爭。不過,美國政府仍然繼續協助國民黨軍隊的訓練和組織。我們這些從美國回來的軍官,都被分發到軍校或是和訓練課程相關的部門。我還獲得一個僭越的頭銜,成為參謀本部的資淺軍官,隸屬國防部。事實上,我還是個上尉,月薪約十八美元。在一年多的日子中,我將美軍提供的文獻譯成中文,但美軍的流程絕對無法適用於中國。對美軍來說,軍務、補給和人力的流動是采取“油管製”,裝備和軍庫都十分齊全。在前線和各駐紮地區設有中間聯絡站,補充兵源源不絕。人事和設備的流動經常而自動化。如果國民黨有能力做到,內戰絕不會產生,絕對可以預先防止共產黨的行動。日本是否敢侵略中國,恐怕還是疑問。我們聽說,在軍閥時代,軍需官必須從團長太太手中拿錢,才能喂飽士兵。1947年時的國民黨軍隊已經脫離這樣的階段,但其實沒有進步太多,不時要找人、找食物。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油管製,其實不過是空想一場。

不過,我們的將軍對油管製仍存有幻想,因為這是外國來的現代東西。我很快就發現,這個現象不隻軍中獨有,留學國外的中國學生通常給人先進的感覺,他們的學識即使理論上很先進,大多數情況下卻不符合中國的實際情況。不過他們的長官仍然很看重他們,原因是可以替部門帶來裝飾的效果。三十五年前我就有這番個人的體驗,因此最近聽說同樣的事又發生在中國派遣的留學生身上,不禁覺得沮喪。

1948年年底,我從五廳(訓練與組織),轉到二廳(軍事情報)。我的任務是對外國軍隊和海軍武官簡報戰事,直屬長官是陸中校,他現在也住在美國,將名字改成JosephDLowe。在圖書館的參考室中,可以發現他的兩篇著作。1948年年底,他對我說,行政院長翁文灝是他的舅父,他關心前線的戰事,卻沒有人提供足夠的簡報。透過正式管道的訊息不是早已過時,就是不正確。我們認為這簡直太過分。由於他的官位使然,他已被共產黨公開宣稱是“戰犯”。然而,他甚至不知戰事的發展,不知前線在哪裏!在陸中校的安排下,我到這位清臒的行政院長家去看他,做了約一個小時的個人簡報。

1949年年初,國民黨的副總統李宗仁還在做最後努力,和共產黨談和,但人民解放軍卻正準備渡江南下,國民黨的國防部將我們撤退到廣東。顯然下一個目的地就是台灣了。四月,同為雷溫烏茲畢業生的袁韋興(音譯)上校,問我是否願意和他到東京去。他剛被任命為駐日代表團的副官長,願意找我當他的助手。我願不願意去?袁上校應該知道答案的,這種問題不需要問。不久後,在1949年5月,我並沒有加入成群的公務員和家屬之列,在臨時住所等著搭船過台灣海峽,而是搭乘“克利夫蘭總統號”(PresidentCleveland)的頭等艙,從香港開往橫濱。由於是為駐日代表團工作,我具有外交官的身份,拿著紅皮護照旅行。在香港,我訂製了兩套西裝,由外交部付錢。上述遭遇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我在東京的所見所聞才更叫我吃驚。

在密西根大學,新聞係係主任是威斯理·莫勒(WesleyMaurer)教授。我開始注意曆史,大半原因是受他影響。他介紹我看約翰·彌爾(JohnStuartMill)的《自由論》(OnLiberty)、約翰·柏瑞(JohnBury)的《思想自由史》(AHistoryofFreedomofThought)及亞瑟·加菲爾德·黑斯(ArthurGarfieldHays)的《讓自由響徹雲霄》(LetFreedomRing)。莫勒下巴方正,總戴著無邊眼鏡,背景頗為特殊。他原先接受的訓練是要當美以美教派的牧師。事實上,他從神學院畢業後,也傳過幾次道,但最後還是臨陣脫逃。從此以後,他就熱心批評有組織的宗教。不過,莫勒教授既非無政府主義者,也不是無神論者。提到聖經,他說:“如果我們沒有這樣一部典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對於路德、喀爾文和諾克斯(Knox),他小心翼翼區分他們分屬自由鬥士和暴君的麵向。他不斷提到星法院(StarChamber)、命運預定說的教義、陪審團審判等,好奇心驅使我去研究這些東西。我逐漸相信,我的中國知識和經驗應該透過曆史來評估,但那時我還不知道是透過世界曆史,或是西方文明史,甚至不知兩者有何差別。

莫勒教授開的課“法律與新聞”,是所有新聞係學生的必修課,課堂氣氛總是輕快活潑。他說,在誹謗案時,可以用沒有惡意來當答辯,卻不能用事實真相。他又說:“有時真相愈多,愈構成誹謗。”大眾知情的權利和個人隱私的權利之間,的確有衝突。全班印象都很深刻。在另一堂課上,他提到色情書刊。他以同樣強而有力的語調強調:“有時真相愈多就愈猥褻。”坐在後麵的一個女生這時放浪大笑:“哈哈哈”,直到我們全轉過頭去看她,臉上帶著會意的笑。有一位來自印度的同學,我們叫他拉米。他似乎和莫勒教授有獨特的相處之道。教授以慣有的精力朗讀“路德、喀爾文、諾克斯等人”時,拉米會平靜地插一句,“還有威斯理等人”。還有一回,拉米的插話更是恰當,教授提到聖物:“十字架、玫瑰窗、遺物……”這名外籍學生就說:“先生,還有聖牛。”在這兩個例子中,他的辛辣評語都引起滿堂笑聲。長期浸潤在莫勒的自由主義風氣下,我告訴室友:“在美國,三聲歡呼還不夠好,應該是兩聲歡呼和一聲倒彩。”

然而,莫勒教授雖然夠自由開放,但卻沒空和我辯論蔣介石的事。我認為他對蔣介石隻有非常刻板的印象,我無法在課堂上和他辯論。下課後,他很願意見我,但一提到蔣介石,他的對話之門就關上了,他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這其實沒有帶給我太大的困擾。但是,有一天,他對全班說,有一些民間組織遭受到檢察長的監視。他甚至還念出黑名單上的一些組織。當時我剛好收到一個中國學生全國組織的傳閱信,我問教授該組織是否在黑名單上。他查了一下,沒有,但他又轉向我,以厭惡的語氣說:“而且中國遊說團(ChinaLobby)也不在名單上,那是一定的!”這和中國遊說團有何相關?我愈想就愈不對勁。莫勒教授可能不會把我當成中國遊說團的一分子,不過他可能認為我深受影響,原因是我的國民黨背景,這在係上是人盡皆知的事。後來我問拉米有何觀感。他很認真地說:“我不知道。不過莫勒有時很好笑。”

錯不在莫勒教授,在50年代初期,提蔣介石或國民黨並不受歡迎。我還不如談密西根這一年進軍玫瑰杯足球大賽的機會,或是如何阻止密西根州立學院要改名為密西根州立大學,避免他們模仿抄襲我們。50年代初,美國對朝鮮戰爭已經十分厭倦,也受不了麥卡錫主義。當時麥卡錫這位參議員還未受到譴責,還在進行最後一波的政治迫害,但反對他的聲浪已迅速擴大,尤其是在校園裏。這樣的風氣正足以解釋中國問題。兩件事實是很清楚的:蔣介石將中國大陸輸給共產黨,是因為貪汙和無能,而美國政府給他二十億美元,他卻花得一幹二淨。這就夠了。

我想說的是,我打算純粹從曆史的角度來解釋這件事。我希望從中國人的立場來觀察,而不是從幹涉美國內政的角度,雖然兩者之間其實很難分辨。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大可以說,你們永遠不應該說貪汙和無能是我們失敗的原因,因為如此一來,你們等於是以粗糙和過度簡單的結論,來提前結束一個複雜異常的案子。我大可以說,你們從中國搜集到的意見,其實非常狹窄,大體來說隻反映美國駐外單位的情緒。這些人對史迪威事件的情緒反應非常強烈,事情發展不如預期時,他們就非常失望。我大可以說,你們太容易受到中國自由派書生的影響,這些人和你們一樣,對中國社會的運作方式並沒有第一手知識。他們告訴你們的,通常是他們理想中的中國。至於如何達到理想境界,他們和其他人一樣,完全都沒有解決之道。

我大可以說,在對日抗戰勝利後,中美的關係根本就是一大敗筆。美國政策的缺失充分為赫伯特·費斯(HerbertFeis)所揭露,尤其是在《中國結》(譯注:作者所寫TheChinaTango恐有誤,經查並無此書,應為TheChinaTangle)中的結論。在中國這一方,我們過度深信,無論在何種情況下,美國都會支持我們。我們站不住腳是因為我們不能要你們負責,你們並沒有簽約來保護我們。我大可以說,杜魯門總統說對了。他曾說,美國人民不容許他把資源一直放進中國的無底洞中。但他說,我們無視於馬歇爾將軍的勸告,不靠野外作戰而贏,反而擠在城市中。這話有欠公允,國民黨軍隊曾在野外打過許多戰役,我自己親眼見到在東北的一場。城市是我們的後盾,我們的活動範圍,我們的後勤運輸區。國民黨已接受馬歇爾的勸告,試著將三百多個師精簡成九十個師,希望借質的升級來爭取美方的認可,借量少質精的作戰部隊,更適宜接受美國的補助。(精簡也是馬歇爾的計劃之一,希望借此逐步將國民黨和共產黨的軍隊合而為一支國家的軍隊。)但精簡後,我們必須更依賴現代運輸及通訊。國民黨軍隊的結構非常不容易管理,在過去,總是讓非正規的輔助軍隊成為外圍的助力,那樣的軍隊更容易適應鄉村。在大規模的作戰中麵對共產黨軍隊時,強化作戰部隊的政策反而成為一大弱點。

至於貪汙和無能,我要說的是,這兩者的確存在。至於二十億美元,我可以說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爭辯或證實這個數字。美國在抗戰勝利前後對國民黨的補助,代表的是絕大的善意和不見天日的管理,雙方都有濫用之嫌,賬麵價值和使用價值之間有很大的落差。一般認為,美國替國民黨訓練和裝配三十九個師,通稱為“α師”,最後成為國共內戰時國民黨軍隊的主力部隊。但我還沒有看到以下的事實公諸於世:α師的設備和補給散置於全國各地,從內陸的軍庫到沿海的倉庫,管理沒有邏輯,也談不上優先順序。簡而言之,某個地方有一堆迫擊炮,另一個地方有許多禦寒衣物,介於其間的則是短缺和無法計算。那些師級部隊穿梭於補給區之間,裝滿行囊後繼續前進。國民黨軍隊並不是敗在設備和補給,要說這種話很容易。我大可以作證,受益者並沒有得到軍需後勤的援助,裝備也不夠充分,一開始就陷入技術上的陷阱。1946年初我在東北時,國民黨的軍力可說達到空前之高。單是新一軍炮兵營的一○五厘米榴彈炮,毫無疑問可以解決林彪的“人海戰術”。但是全營隻有五百發炮彈,而整個東北的炮彈也不超過一千發,幾分鍾就發射完了。在春末,我曾看到士兵穿著尺寸過大的雪靴,事實上他們應該穿帆布鞋。前線的機關槍很多都沒法使用,原因是沒有好好上油。

既然二十億美元的補助中,我也花到了一部分,包括我在雷溫烏茲念書時每個月領的一百二十美元津貼,我很難有立足點去抱怨。但我的同袍指出,單是要維持美國軍事顧問團的開銷,就可以養二十五個中國師級部隊。無論美國人走到哪裏,都會帶著他們的配偶子女、電冰箱、汽車、其他家用產品,有時連寵物也包括在內。學校、俱樂部、郵政單位都必須隨之設立,汽車調度場也是。我們常會聽到:“生活水準有所差距,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但事實上,差距非常大。兩國的體質差距太遠,直接輸血會帶來很大的問題。其實雙方都很無知,一名美國顧問團的上校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幫我們整理一套手冊,理論上是要告訴我們如何草擬組織表。我稍微看了一下,就告訴班長,可以完全不予理會。例如手冊中寫著:“戰利品和紀念品不應該包括在組織表中。”他顯然不知道他在指導哪裏的部隊,也不知道我們在哪一世紀。戰利品和紀念品對我們一點用都沒有。我們實際需要的是一些如廁用的衛生紙,因為我們的士兵都還在用竹簽和玉米。

劉遠漢少將是五廳的廳長,有一次美國人建議,一個步兵連要有一百五十名士兵,但隻要三名廚師。劉少將大惑不解,我必須對他解釋,在美國陸軍中,廚師是技術人員。他們有訓練廚師的專門學校,教人如何做一百人份的派。他們的野外烹飪爐點的是汽油,是用卡車運送。廚師人數不多,士兵就要輪流當炊事兵,幫忙削馬鈴薯皮、清洗打掃等工作。我們的美國顧問並不知道,在國民黨軍隊中,廚師天不亮就要起床準備煮稀飯。士兵用餐時,他們必須派出先發人員,背著大鍋、水桶、米袋等,往前走個十到十五英裏,到達中餐的預定地,尋找井水,撿拾幹木塊或稻草當燃料。水一定要煮開,有時候還必須向村民買食物,晚餐也必須重複同樣的過程。

我在安亞堡兩堂不同的課堂上,聽到二十億美元這個數字。但是,無論教師或同學都不知道,美國軍隊丟棄在太平洋群島上的救濟物資和補給品,全都算在二十億美元中。我不知道生鏽的器材如何銷賬,但我清楚記得,中國政府發給我們潮濕的煙,當成補充的配給。

我為什麼要提這些不愉快的細節呢?隻會使我自己不受歡迎而已。因為我們現在談的是曆史。當你們低估我們的表現和努力,你們同時過度簡化國民黨的作為和中國人的性格,最後你們也同樣會誤解共產黨的鬥爭。如果你們不過是提供發布新聞用的素材,解釋美國何以縮手,這也就罷了。但是如果你們想刻劃更完整的圖像供後世參考,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在50年代,我還沒有深究曆史,因此無法發掘內戰的真正意義。但即使在當時,我已本能地感覺到,內戰的層麵和在曆史中的地位,正被大眾嚴重誤解。

甚至在當時,我大可以說,一個三百多萬人的軍隊,而且士兵全由農民所組成,花了近四年的時間打仗,如果隻是為了保衛一個高壓而腐化的政權,怎樣說都不合邏輯。問題是,內戰末期國民黨軍隊的戰敗和大規模投降被廣為報道,但個人和部隊的英勇事跡卻幾乎不為人知。我在你們的戰報中看不到描寫戰事如何慘烈的事例。就許多戰役而言,其殘忍還超過對日抗戰中的最殘酷戰事。舉例來說,在對日抗戰中,我們還沒有損失這麼多高階將領。我可以隨手舉出二十個師長級以上的將領,他們全在內戰中捐軀。單是一場戰役就折損兩名資深將領,邱清泉、黃伯韜將軍,兩人分別率領第二兵團和第七兵團。張靈甫中將的事跡全中國皆知,1947年初,他率領的整編七十四師被共產黨的軍隊切斷時,他和轄下所有軍官全都自殺,包括副手、參謀長、高級與下級軍官。但外國特派員對這件事略而不提,我隻看到羅伯特·瑞格(RobertRigg)的書提到他的名字,但曆史學家根本忽視瑞格其人。我要說的是,我的目的甚至不在於為他們平反,我隻想讓你們知道,你們的視野有多狹隘。

我在密西根念學士學位時,把一些想法和觀察寫成部分手稿。我在雷溫烏茲的教官羅傑·沃考特(RogerDWolcott)少校,不久前才退休,幫我好好修改了一番。他把文稿交給他的一個朋友,此人是《聖路易電訊報》(StLouisPastDispatch)的編輯。雖然他剛開始很熱心,但我從他的來信中看出,他並不喜歡這份手稿。不過他仍然把稿件交給在紐約的編輯,後者很快退回,還表示遺憾。後來麥克格羅希爾(McGrawHill)的編輯到安亞堡來征求稿件,他看了稿子,很是喜歡,說要和公司談談是否能合作,可惜的是,答案是不行。他仍然認為稿子值得付印,寫了封信介紹我給他認識的一位出版經紀人,這回整批打好的稿子在六個月後被退回。這樣也好,依我現在的標準看來,當時的作品不夠成熟。當時的風格激烈好辯,恐怕比我前麵數頁失望惋惜的風格還糟,後來我就毀了這份文稿。稿件被退,加強了我的信念,也就是在付印之前,要做更多的閱讀和反省工夫。

我們在駐日代表團時,薪水是由外交部以美元支付。不過,我們的房屋和補給卻來自征收。由於我們是占領軍之一,我們的補給事實上是由日本政府負責,我得以省下足夠的錢到美國去。不過這筆資金很快就花完了,時年三十四歲還是大學生的我,除了學費偶爾可以延後繳納外,得不到任何單位的幫助,長期的工讀生涯就成為很自然的結果。

數年前,唐納德·季林(DonaldGillin)教授(現任教於瓦薩學院)和其他學者辯論到中國內戰問題時,多次引述我的說法。不免讓別人問到:“誰是這個雷·黃?”唐納德就會微笑說:“是我在安亞堡認識的電梯服務員。”當時他初次來問我幾個問題時,我的確是在密西根聯盟(MichiganLeague)當電梯服務員。我對他說,我不介意回答他的問題,但我必須工作,他可能要上上下下電梯好幾次。後來我到紐普茲任教時,他邀請我到瓦薩去演講,離我不過十英裏遠。一名女學生得知我的國民黨背景,向季林抗議,說我既然在國民黨,一定很“肥”。季林必須向她確定,不但一點也不肥,“我認識的雷·黃是相當瘦的”。

除了我待在密西根的時間過長以外,工作經驗也有助於我的教育。我曾經想,一名外國人要從裏到外認識美國的最好方法是閱讀《讀者文摘》,而且能分辨以下的事:美國城市的“市中心”通常是商業區,至少有一家名為“第一全國”的銀行;加油站和停車場通常離市中心有四、五條街遠,同時還有公共電話和洗手間;藥房通常也兼賣便餐和冰淇淋。我第一天在席爾斯(SearsRoebuck)當收貨員時,就不安地察覺到,我加入美國就業市場的準備工夫還不夠。倉庫裏一有人叫:“卡車來了,收貨員”時,事實上就暴露了我的輕忽。我應該更有警覺心,我應該感覺到事情會如何進展,並把這當成“第二天性”。我應該衝到收貨台,但又不能用跑,而是要大踏步,顯示一切都充分在掌控中。我理應揮舞手勢,讓司機可以輕而易舉把貨車停在後巷。不過,我卻很害怕。我實在搞不清楚,那些司機為什麼不會撞到電線杆或是建築物,我不想因為自己指示錯誤而讓他們惹上麻煩。

司機跳下車時,我理論上要表達友善之意。這又難倒我了,我不知如何開啟對話,那些卡車司機收入頗豐,但他們“每一分錢都是辛苦掙來的”。像我這樣的非技術勞工,應該主動表達讚美與敬意。我觀察其他同事,逐漸有了概念,有些收貨員會和司機展開如下對話:

“嘿,查理,風城怎麼樣啊,還在刮風嗎?”

“刮得可大咧。不管它了,你要的五十個輪胎,要放在哪?”

“嘿嘿,查理,你太太是棕發美女。那個紅發女人是約會對象。不要再搞錯了,小子。幫我個忙行不行?不要幾杯酒下肚就惹麻煩!”

“閉嘴,把筆給我。我的筆不能用了。該死,整整花了我一美元。”

“嘿,查理,我們是席爾斯,可不要蒙哥馬利·華德(MontgomeryWard)的包裹。”

“不管你喜不喜歡,我還是要給你一些。”

我無法做到這麼美國化,也想不出應該說哪一種話,隻好對著司機死命地笑。對他們來說,我一定顯得很傻氣笨拙。有一次,我來不及和司機建立友善關係,就站在停車場。他接近貨櫃時,我還是站在那裏,一臉茫然。忽然之間,我意識到他丟過來一個箱子,我接住了。他說:“老板,你以為你找到一份好工作了嗎?隻要乖乖走來走去就可以了嗎?”

不久後,我聽到倉庫裏的女工說,有個收貨員心不在焉。我聽到她們在爭論:給這家夥一個機會吧,他從中國來的,他總會學到的。我聽到她們責怪在我之前的員工羅夫,他沒有事先遞辭呈,工頭因此沒有機會訓練替補的人。我開始覺得,席爾斯不會雇用我太久。

我不在停車場上時,應該要加入倉庫女工處理商品的行列。我們拆開箱子和包裹,核對裝箱單上的物品。價目表已經準備好了,我們隻要把價目表黏或貼在物品上,再放到推車上,等著送到各樓層。我的不合格至此顯露無遺,我不知道在絲帶上刻上度量衡就叫量尺。我以為晾衣線是很複雜的機製,根本沒想到隻是很簡單的一段繩子。我要別人告訴我,才知道茶葉罐是可以裝餅幹、糖和茶葉的容器。我從來不了解,後座揚聲器歸在汽車部門,是要連接汽車裏的收音機,裝在後車座,還附帶鐵絲和安裝指示。我甚至不知道哪種顏色算是嗶嘰色。因為我的笨拙,和我合作的人速度因此減慢,我當然不受歡迎。

送貨員是個年輕人,名叫溫傑,叫我不要擔心,我會學到的。溫傑拿起兒童用午餐盒,說:“看,大衛·克羅凱特(DavyCrockett)牌的!現在每個東西都是這個牌子。在我們小時候,每個東西都是哈潑隆·卡西迪(HopalongCassidy)。午餐盒、帽子、腰帶,你隨便說個東西,全都是哈—潑—隆!”

他旁邊名叫哈莉葉的女人說:“溫傑,請不要在我耳邊大叫!”

我知道我不能讓哈莉葉不高興,她很不快樂。反正我很少和那些女人聊天,因為每次講話,都會問個問題,因此最好盡可能避免。年紀最大的潔西幾乎負責回答我的問題,有一天她問我對法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DRoosevelt)的意見。我說我很喜歡他,大多數中國人也都很喜歡他。她似乎很高興。南西最年輕,新婚不久。我和她唯一一次的閑聊是在她打開收音機時,我說她一定很喜歡亞瑟·高弗雷(ArthurGodfrey)。她說,那是因為她午休時,隻有高弗雷可以聽。我還沒和哈莉葉說過話。

我猜哈莉葉想辭職,但還沒決定,或是希望加薪卻無法如願。店裏的助理經理來和她談話,工頭也來了,他們提到席爾斯的福利和利潤分享計劃。但會談後,哈莉葉也沒有開心一點。她午休時走在大街上,看到白人女孩和黑人走在一起,因此很不愉快。“她們就像你我一樣白!”她對潔西說。哈莉葉有個女兒,有一天午休時間來倉庫,抱怨她的上衣,別人都說穿起來像老女人。哈莉葉不太高興。她問其他兩個女人:“你們覺得那件衣服看起來顯老嗎?”她們照理應該說,不會,當然一點都不會。哈莉葉氣瘋了。她不喜歡那些批評她女兒的高中生。最後她女兒可能不想穿那件有花邊的上衣,這樣她還要出錢再買一件。

無可避免的事終於發生了。有一天,我在核對完一些名為“夏日樂趣”(SummerFun)的物品後,理論上應當大聲念出裝箱單上的價格,讓哈莉葉寫下來,好製作新的標價。在槌球這一項我念著:“三元九十九分——等一下,好像是三元四十九分。”哈莉葉不高興地說:“說清楚點,可以嗎?”我請她自己來看不清楚的字跡,她看也不看,把鉛筆一丟,找工頭去了。工頭來了,對我說,不要管槌球了,去車庫吧,山姆需要人手。我不知道兩人之間的對話,但一定不是講我的好話。

不過,他們還是讓我又多犯了幾個錯誤。我不知道男褲上的標簽要別在左膝,這樣折疊起來陳列在架上時,標價才會朝上。我也不知道,白天不能去碰標簽印製機上的打印台。在下班前幾分鍾才能補充新印泥,利用晚上的時間變幹,否則標簽上的字會暈開。我當時不知道,現在還是不知道,如何將一個沒綁帶子也沒有把手的紙箱疊在另一個紙箱上。我的假設是,要一個比我高壯的人,紙箱要稍微離開胸前一下,但重心仍然要放在雙腳,可是雙腳又要能快速移動,雙手使力往上提時,腳才能迅速調適。

我當時應該告訴他們,這樣對他們或對我都不公平。我不是他們的一分子,他們應該給新人機會,在正式上工前再訓練一下。不過我還是多待了幾天,直到有一天下午,工頭說助理經理要見我。助理經理說,他會再讓我待一個星期。我說,不用了,我寧願馬上走。他說,他會請會計多給我一天工錢。我說,沒必要。他說,沒有惡意。我說,的確沒有。不過兩人臉上表情都很僵硬。

當天晚上,我到第一美以美教堂的學生合作社吃飯時,告訴坐在我旁邊的女孩:“我現在懂你說的話了。”

她問:“你被開除了?”

我點點頭。

她來自底特律。之前我問過她關於美國生活的種種層麵,雇用、開除、找工作、失業等等念頭是相當有趣的主題。在中國,我們的流動率沒有這麼高,這些事並不是尋常的經驗。我曾問她是否曾被開除過。她說是。怎麼會?她是餐廳的女侍,一名客人走進來時,她正和同事說話,沒有注意到。因此經理當場對她說:“你被開除了”?她說,沒有,沒有人會這麼直接。他會等到下班時說:“麻煩明天不用來了”之類的。聽起來很幽默,我不禁笑了出來。她語帶厭惡,反駁說:“一點都不好笑。”她說,她破產後,也在上班的媽媽給她一點錢,讓她可以去買份《底特律新聞》(DetroitNews)看征人啟事,找累了,還有餘錢買一杯咖啡。

後來我替一個叫賀柏的人工作了一陣子,他在離市中心兩英裏的高速公路旁開了一家高級夜總會。我是額外的洗碗工,酒保不能來時還調調雞尾酒。賀柏從廚師起家,現在已經有錢了,他還是和幫手混在一起,成為我們中的一員。整個地方的氣氛非常輕鬆。如果餐廳人滿為患,服務流程不夠順暢時,他的秘書兼簿記也會圍上圍巾,充當女侍。風琴師在餐後會過來問我:“雷,你最喜歡什麼音樂?我來為你彈一曲。”在連續工作了五六個小時後,老板通常會請我們喝杯啤酒,然後再打卡下班。也就是說,這十五到二十分鍾也算是上班時間。我們當然還享有免費的一餐。“你要點什麼?”賀柏不但邀請我們,有時甚至還親自下廚。夜總會的水杯設計別致,在曼哈頓玻璃上方有音符流動。夏天時,有一天晚上十分悶熱,我在下班前拿了一個水杯,放入一些冰塊,用紙巾包著。我對老板說:“賀柏,我偷了你的一個杯子,裏麵還放了冰塊。我的房間現在很熱。”賀柏咧嘴大笑:“好,你是我的廣告商。請多多宣傳我的杯子。”

那年夏天,賀柏結婚了。史黛拉金發碧眼,十分美麗,年齡比賀柏小多了。她讓整個夜總會起了革命性的改變,打卡鍾上貼了一張告示,明令員工在上班時間不能喝啤酒。主廚被遣散,換上一個助理廚師,年齡隻有十來歲。經理也被趕走了,但沒有找人替補。史黛拉自己當老板娘,她盯著我調酒時,我覺得很不自在。倒啤酒時隻要倒五分之三滿,剩下的是泡沫,而且不能滿出來。我以前做得還算順手,這時卻偶爾會出差錯。有一天,在她的無情監視下,我按錯了收款機的按鈕,一張寫著二十的白卡跳起來,意思是二十美元。其實是二十美分的生啤酒,應該是黑卡才對。賀柏不再圍圍裙了,他都穿西裝,站在屋內一角觀看一切過程。我感覺他似乎懷念以前的美好日子,那時他總會愉快地說:“還好嗎?一切都沒問題吧?”有時他和妻子坐在吧台的盡頭。他似乎想盡力討好她,可是並不成功,史黛拉總是噘著嘴,很少笑。

他們沒有開除我。根本不需要,我是幫傭的性質。他們有一陣子沒找我時,我又在安亞堡市內找了一份廚房的幫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