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開蛋殼(1 / 2)

多數人介於不義與惡人之間,要說他們有什麼不同的特征,那大概是惡人較為聰明走運些,且不論虔信教會中混雜的所謂高尚人物與卑賤者,在我們之中也是一樣的,不義者靠蠢材、傻瓜、落難者取樂,因而落人怨罵與鄙夷,惡人的純粹與嚴峻反倒把他們的醜陋陰暗掩飾了起來,即便挺出那副古龍人的殘暴頭顱也令人感到氣派,我們的生性隻為他們留下了恐懼與詛咒的天地,誠然,詛咒他們也實在是可笑的事情了。

然而,不論我們的想法與議論是否具有合理性,不義者與惡人都是我們生活中的威脅,不義者大概是不慎將我們裹挾在輪下的馬車,而惡人,卻是凡人的一切痛楚的幻夢,在世人的夢中象征著魔鬼,象征著血汙與闊大傷痕,可他們切實地屬於這個世界,他們偽裝在我們中,他們可能幻化在你我的窗外、樓下,他們或許是屠夫、樂手、詩人,我們沒有那麼可怕的能耐去嗅出他們身體裏流淌的汙穢,他們得以悠閑地、滿懷充實意境地生活在我們與未來之間。

於是凡人將他們的斑駁劣跡與渴求生存的絕望感拋於世上,為順應時代的內涵總要有人去擔負,不論這人為何而生、因何而來,不論他的出場是在高天之上還是幽沼之中,他總要為凡人帶來點勝利與喜悅的滋味,但這背後多半不是幸福美滿的故事。

上一段歲月的勇敢者與勝利者太多了,幾乎全都去拜見他們敬愛的古老亡魂了,餘下的、仍行走在大陸上的探索者,要麼是悄悄活著的,要麼是頭頂著碩大天宇與古龍之影都能闊步向前的,後一種人被稱作舊王後裔——這是虔信教會的說法,在古龍之血尚未萎靡的末日時代,一群愚弄人的傻瓜所創造的尷尬又滑稽的角色,他們傳說古老王者那與龍鬥爭的血脈流淌至今日,就供奉在虔信教會的光輝聖潔的廟堂裏,就散布在無垠的大地上,是的,他們雖這麼說,但鮮有人有幸見過。

積雪厚厚地積壓在屋簷上的時候,我終於收到了第二旅團的征召,早前在夏初時候便申報旅團注記一職,卻遲遲沒有結果,但我也並未失望過,信使來時,我正坐在樹椏上,望著在雪地裏用烏根汁繪畫的少女,看那從厚重棉服下露出的脖頸的顏色,因為少女像燕子一樣歪著頭,於是我說了句挖苦的話:

“你就是這兒的畫家啊?你的脖子太短了。”

少女挑著滿眉頭的怨氣站起來,沾身上的細雪沒有抖落下去,整個人就像是花莖一樣從雪中長了出來。

“你好高啊!”她說。

“哦?是嗎?”我笑著問她,手撐扶在樹椏上想要跳下來。

可那少女立刻就回頭跑遠了。

但我怎麼會想到這件事呢?隻因在這個小故事中有那麼點關於心靈與優美的樂趣,包含著年少可愛的內涵,比起受到征召這件事,與雪少女的故事更能打動我的心靈。

回家後,教廷派遣的信使已經在等待我了,當我看到穿著旅團服飾的男人時我就明白了,我離開這個小小、溫暖的家的歲月已經到來了,心中不免泛起絲微的膽怯與對潔白少女的妒嫉,畢竟,這個曾養育我的小世界即溫暖又甜蜜,可我即將啟程,去迎接嶄新的、痛楚與禁忌的戰栗,但我終究明白,我的命運、我生命的目的都企圖成為英雄故事的一部分,所以我才想要成為旅團注記。

我為了今日與未來的生活不會感到驚恐與怯懦,我從多年前就常在山上行走,常去接觸雲,常去杜撰一些陰暗殘酷的故事用以洗煉自己的童心,於是我變得稍勇敢又堅強,就是為了在這一日裏能夠避免哀求與慟哭聲離去。

我已同我的母親告別,她穿著剛剛漿洗過的衣裳,沒有去織紗,身材稍顯老邁的肥胖,她把這樣那樣的瑣事一股腦地囑咐給我,我眼見她涕零悲傷,心裏卻在想,她今日就這樣衰老、令人哀傷,那多年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我不敢想,於是就轉而想起了早晨所見的雪少女,隻有少年的模樣才不會使人懷疑未來的希望。

可自那時起,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再也不能。

我已經在山坳與湖泊之間、黃土壤與農田之間、熱帶風與雲朵之間過了十多年,所以我永遠不會忘記自己離開故鄉的那一天,我如天上忽明忽暗的雲飄向無垠遠方,變成了令人感到失落傷感的背影。我這才懂得旅人的憂鬱和美。

不過,那時想的是,我步入的這個宏偉世界中,屬於我的舞台正在搭建,或許有一日我會回到家鄉,我的兄弟與母親還會在這裏等我、愛我,能讓我和他們講講我與英雄的故事,能在他們眼前做一些英雄才會做的事。

這都是無聊的後話了。

總之,那日我隨教廷信使告別故鄉,坐上白帆小船離開山穀,看那養育了母親與我的森林隱入茫茫霧靄,我能意識到的事有許多件,我對家的愛戀仍然熱切,在小船穿過湖泊停靠在對岸的曠朗平原上時,我已經再也不會是那個在山澗裏攀升的少年,再也不會是屬於這片山穀的魯莽、呆板、固執、淳樸的人,我的生命已融入腳下的土壤,不再屬於母親,而屬於旅團和教廷,我將經過一次次的蛻變,逐漸長成一個精明聰慧、直爽、幹練且有趣的人,成為一個我並不非常期待成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