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一千三百年,王道衰,大湯已風聲鶴唳。
一日,漫天大雪,氣氛清冷,傍晚,一抹餘輝斜照,景致正好時,前殿有武士來報:大王被天子囚禁,請公子速去營救,說完伏地而亡,後查明,身上刀傷二十餘處,想必一定是突重圍而出。
我大駭,呆立良久,乃下令,厚葬。
第一章 我是逝
1
我叫逝,是岐國的公子,我的父親崖是岐國國君,我們所屬的部落在大湯開國時被天子封在遠離鎬京的西方岐豐之地,奉命為湯天子抵禦異族戎的進犯,至今已有三百餘年。岐國一向克敬職守,辛勤經營原本荒無一毛的岐豐之地,經過三百年的耕耘,現在的岐國物產豐富,軍事強盛,已經成為戎族與大湯之間的一道堅實屏障,戎族幾次試圖逾越都慘敗而歸,一月前,我父王去鎬京參加四年一度的諸侯盟會,出發至今,音信全無,岐國百姓開始謠傳我父親已經被殺,岐的封地將被取消。我知道百姓的話隻是謠傳,但仍惴惴不安,諸侯盟會的主持者是東方強國雍,這些年它憑借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國勢日強,已具問鼎的實力,中原已無諸侯能再與之匹敵,連天子也要禮讓他三分。兩年前,我父王曾上奏天子,讓他將雍國分成兩個諸侯列國,以消減雍國的實力,確保大湯千秋萬世,湯天子怯懦,遲遲不行,雍國得知此事後,一直視岐國為大敵,我懷疑這件事一定與雍國有關。
現在,岐國的王宮裏,再沒有人願意提起十年前那場對戎人的戰役,在我幼小的記憶裏,岐人和戎人血液的腥味曾彌漫整個岐豐大地,一場西風吹來,我不斷地嘔吐,然後在昏迷中仿佛聽見震天的喊殺聲,我看見我的哥哥岩揮舞長戟奮力搏殺,鮮紅的血液汩汩地流淌成河。戰場遙遠到我無法想象,即使站在大殿最頂端也無法看見,父親每天從前方傳來的竹簡上得知那場戰爭的消息,那些天裏,落入西方群山之中的夕陽也是血一樣的顏色,血一樣的味道。父王關閉了宮室裏所有的門窗,因為我無法忍受從西邊吹來的濁風,然而我依舊每天頭痛似裂,昏昏欲睡,當一天忽然從一個冗長的夢裏驚醒時,我感到異常地輕鬆,隨行的太醫為我把脈,脈氣勻靜,氣血有章,我複原了,而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為我這次一定劫數難逃。
我活下來了,岩卻在凱旋的途中力竭而死,那天夜裏天降隕星,我知道那是岩,我的哥哥。從此我成了岐國王室唯一的繼承人,可我一直覺得王這個位置不適合我,我見到血都會頭暈,如何能統治岐這個大湯最彪悍的民族,我曾奏請父王,希望他能立一個賢明的士大夫子弟為岐的繼承人,這個有違大湯宗法製的請求使我父王大發雷霆,我知道除非我死我必將成為岐的王,盡管我不適合。我很怯懦,能下如此大的決心去鎬京救我父親,僅僅因為我不想我父親就這樣死在異地,並非我已經可以像我哥哥岩那樣勇武。很多時候,我多麼希望自己隻是大湯的一個普通子民。
我決定立即去鎬京營救父王,沒有父王就沒有岐。我組建了岐國有史以來最龐大的運輸隊,其規模超過了一年一度的朝貢,綿延數裏長的馬隊載著岐國國庫裏所有的財寶,馬車裏裝的全是征集而來的美女,這樣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未出發就已轟動全國,沒過幾天全岐國的百姓都知道我要進鎬京去營救他們的君主了。出發的前兩天,我顆粒未進,說實話,我對這次的營救一點把握都沒有,雍國是中原第一的強國,他不會在乎我帶去的這些財寶和美女,其他諸侯都畏懼雍的強大實力,不知道肯不肯出手相助。大殿裏的氣氛一片肅殺,雪停了,齊膝深,耳裏不時傳來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像歎息。大殿前的廣場上除了白色再沒有其他顏色,我的目光焦灼地想得到一個視腳點,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是母後。我轉過身,對她笑了笑,我不想讓她擔心,我已經不小了,應該具有王室傳人所應該具有的從容,即便是裝。母後久久凝視著我,我看見她眼裏的淚水。
母後,你哭了,我說。安靜的大殿裏傳來回聲,空曠幽深的大殿讓我覺得冷,我強忍住寒戰,看她搖搖頭。母後不能說話,我哥哥岩在與戎族人的戰役中身亡後她哭啞了嗓子,從此獨居深宮,不再露麵。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也知道我沒有辦法,所以仰起頭久久凝視我,我們母子倆站在落日的餘輝裏,滿懷心事。
母後離去時的腳步聲將我從思緒裏驚醒,我看著她的背影潸然淚下,哥哥死後,她日見蒼老,完全沒有了當年大湯第一美人——彭國公主的影子。彭國是中原大國,三十年前的諸侯盟會上,還是公子身份的父親看中了母親,湯天子賜婚,岐國用相當於三萬匹駿馬的彩禮娶了彭國的公主,那場婚宴持續了三天三夜,岐國都城的百姓徹夜狂歡,當年熱鬧的場麵我想象不出,打我一出生岐國與戎族就爭戰不斷,十幾年來再無需要那樣大擺排場的事。這幾年彭的大國地位日益下降,連年的旱災使彭國財政虧空,百姓流離失所。我的祖父彭軒公薨於兩年前,現在的彭國的國君是我母親的長兄,也就是我的舅舅,但我不能尋求他的幫助,當年他竭力反對妹妹嫁到岐國來,這不能怪他,在中原國家的眼中,我們岐就是西方荒蠻的部落,是低等諸侯國。我祖父一死兩國便再無往來。
2
天黑之前,雪又開始紛紛落下來,大殿前淩亂的腳印一會兒就消逝無蹤,好象誰也沒在上麵走過一樣,我輕輕踏上去,幾乎整條腿都陷在了雪裏,視線最遠的地方是整裝待發的岐國車隊,像一條綿延的山梗,我不知道眼前的這些東西能否換回我父王的命,但它卻已經是我所能做到的全部了。明天出發,照現在的情形,即使大雪停了,趕到鎬京也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如再遇大雪,一個月未必趕得到,我下令,所有的隨行兵士一律都在車上過夜,明晨三更出發。王宮裏的氣氛讓我窒息。外麵酷寒,天一黑便死寂得像地獄一般,戰馬的喘氣聲此起彼伏,天無星鬥,或許明天還會大雪紛飛。天還漆黑,浩浩蕩蕩的岐國車隊就出發了,齊膝深的積雪使旅途變得異常的艱難,去鎬京,必須經過雍國,幾天前我已經用一萬兩黃金賄賂了雍國的大夫漕,漕是個貪婪的鼠輩,見到黃金後立即答應為岐開路,經過五天不間斷的跋涉,我們已經出了岐境,過了邊陲小國淄國和陵國,快要接近雍境了,過了雍就是湯的都城鎬京。我派出使者聯絡雍的大夫漕,使者一去不返,我在帳篷裏心急如焚地等待。
涉,你說使者這次一去不返預示了什麼?
不愧是陟涉,我說,請別再叫我公子,我們現在隻是朋友,叫我逝。我和陟涉三年前相識,已為密友。他對我鞠一躬說,那我隻有從命了,逝。我說,這才對嘛,我正有事想請教先生,先生就來了。陟涉忽然笑了,說,逝,我都不再叫你公子了,你卻還叫我先生。我也笑了,就是就是。陟涉談笑語氣嫻定,不謊不忙,仿佛我們隻是在飲茶談天,我明顯有點不鎮定,於是直接切入主題。
帳外傳來聲音:陟涉請求拜見,我說,快召先生。雖然我叫他先生,其實他的年紀和我一樣大,他的祖先是彭國人,當年他母親作為仕女隨同我母親一同進岐,後來被賜給一個下級士官為妾,我們一同在秋末出生,三年前,岐國大夫年邁,推薦陟涉為繼承人,我父親早聞陟涉聰慧,不同於一般人,遂拜他為相,陟涉的確有過人之處,年紀輕輕,就已經對當世的局勢了如指掌。我在帳篷內接見了他,他向我行禮,我扶住他的肩膀說,涉,免了吧,現在我們沒有地位之分,我們是好朋友。他笑了笑,目光清澈,在如此危急時刻還能這樣鎮定,果然不同凡人,我們在長椅上坐定,天寒,我下令上酒。陟涉雙手抱拳說,請求公子把酒賜與帳篷外的將士吧,臣恐飲酒後胡言亂語,一杯熱茶足可以禦寒。
不知道,陟涉說。
是不是我們的事敗露了?
陟涉一笑,不知道。
我有點沉不住氣了,說,那麼,涉,你說說看,我們現在進不進誠?他開口說,逝,如果事情敗露了,雍國的大軍早就將我們包圍起來。我們還可以穩穩當當地在這兒說話,說明事情還未被雍王所知道,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知道,現在我們能做的事就是在這兒等。我們可不可以先退回岐國?我問。陟涉說,那王就一定會死。我一驚,手中的茶杯落地,地麵凍得硬如磐石,陶製的杯子霎時四分五裂。門外的武士聽見聲音,迅速持刀閃入,我揮揮手,說,出去吧,我沒事。一地的碎陶片看起來像是現在大湯的版圖,看了讓人痛心。陟涉說,逝,現在隻能等了,生死由天定,所以你不必驚慌。原來陟涉早就看出來了,我說,你是怎麼知道我驚慌的,陟涉平靜地說,你額頭上的汗珠。我一摸額頭,果然有一層細密的液體。這時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有人報,公子,使者回來。我大喜過望,說,快傳。使者進入帳來,說,報告公子,雍國大夫反悔,他讓我們趕快退出雍國邊境,不然會帶三千甲士前來強行驅逐,如有死傷概不負責。
我大吃一驚,這個漕,竟如此卑鄙。我說,齊集所有岐兵,看他敢來。陟涉說,公子,慢,這裏乃是雍的邊境,一定駐兵如雲,隻宜速速離開。
那營救之事?
請繞道,據臣所知,雍國的北部有一個小部落,公子可以贈予一些糧食,興許可以過關。
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目前沒有,隻是……
隻是什麼?
路途會長一點,所以還望公子立即起程。
3
我們開始往北行,到達鎬京是半個月後的事,我父王在我到達的前一天被處死,用的是大湯最殘酷的刑罰,那種刑罰是專門用來處置謀逆的部族首領的:先割毀容顏,接著砍去手腳,再用笞杖打死,最後剁碎屍首示眾。
我化裝成百姓,進城後看到父親已經成了行刑台上一堆烏紅色的肉泥,台下是他被撕碎的戰袍,還有一柄斷了的長戟,那是我哥哥岩的。岩死後父親一直帶著它。我傻傻盯著眼前的一切,吃驚得失去所有意識,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牙齒深深陷進嘴唇裏。我低下頭,不忍心再看眼前的一切,四周一下子變得悄然無聲。陟涉過來拉我說,公子,我們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我感受到他的眼睛裏蘊涵著和我一樣的悲憤,我父王對他有知遇之恩,如今死得這麼慘,他的心情一定也和我一樣,我掙開他的手,跑上前去撿岩那柄斷了的長戟,我的手剛觸到冰涼的戟身,四方的角落裏就突然衝出一群手持利器的甲兵,我對這個突然的變故失去反應,沒有停止去撿地上父親與哥哥留下的遺物。陟涉在我身後大叫,公子小心。我茫然四顧,喊殺聲驟起,陟涉抽出劍過來護我,散布在我周圍的岐國兵士剛拿出武器就被飛矢擊中,我未料到大湯的箭手出現如此迅速,看來早有準備。
陟涉為我擋著流矢。我竟然提不動地上的戟。我的身體在陟涉的掩護下顯得很是安全,陟涉自己卻完全暴露在對方的攻擊之中,我隨他跌跌撞撞地往城外跑,忽然腳下一滑,陟涉趕緊拉我起來,這時衝上來的湯軍對著他的肩膀砍了一刀,我立即感到臉上涼涼的,有股液體順著我的臉頰往下淌,最後變得冰涼,在我臉上凝結起來,我嗅到一絲腥味,看看陟涉,他的肩上已經裂開了一道大口子,像一張咧開的嘴,正往外汩汩地冒著血,而我的得到他的庇護,毫發未傷。
他對我大叫,逝,你快走。
我不走,我也朝他叫。
王不能白死,你趕快回去繼承王位,為王報仇。
他的說話聲漸小,我驚懼地看著他高大的身體慢慢倒塌,雪地上的血跡看上去像綻開的梅花,陟涉在倒下去的一刹用一種我看不懂的深邃目光注視我,然後整個人覆蓋在我身上,他沒死,昏過去了,但在這麼冷的環境裏,醒著的人都可能凍僵,更何況因失血過多而昏過去,他隨時隨地會死。
我朝那幫長相懨懨的大湯兵士喊,救救他,救救他。
現在他們都知道我是岐國公子了,全都停在原地不敢向前,對我的叫喊也不理會。陟涉的身體正在變冷。我們的車隊停在距城五裏的地方,我試圖把陟涉背回去,可我一點力氣也沒有,怎麼抬都抬不動,我不能就讓他這麼死了,我需要他,需要他的輔佐,打敗雍國,為我父王報仇。我脫下披風,裹在他身上,把他緊緊抱在懷裏,他的傷口凍傷了,變成紫黑色,一個當官模樣的人騎馬過來,一個弓弩手在他的耳邊言語了幾句,他看看我,用一種極度不屑的眼神,然後說,帶去見大王。於是幾個人走來拉我,我抱著陟涉不放,他們就一拳將我打昏了,我眼前一黑,身體飄起來,我看見陟涉緊閉的雙眼離我越來越遠,那股血液的腥味卻縈繞在我身邊,揮之不去。我腦海裏的記憶在眼前鋪陳開。
三年前,陟涉第一次來王宮的時候,正是我們一同降生的秋末。我錦衣華服,站在父王的旁邊,他穿一身布衣,許多宮女都掩麵笑他,可他依舊步伐從容,不慌不忙,我輕咳一聲,大殿裏即刻鴉確無聲,我問父親,他就是那個被推薦的人嗎?父親點點頭,陟涉已經跪在殿下了,三跪九叩大禮後,抬頭看著我父親,眉宇間英氣十足。那一刻我覺得他比我更適合繼承岐的王位。
打第一眼看他,我就覺得陟涉是一個了不起的人,在此之前,我隻佩服過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哥哥岩,岩十五歲就追隨父親馳騁疆場,征戰戎人,二十歲獨自鎮守西北邊陲,我覺得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一個剛毅,一個睿智,但都值得我欽佩。
陟涉與父親談軍事,政治,經濟,他精彩的論述使一旁的宮女都聽得如癡如醉,父親對他非常滿意,拜他為相,他成了岐立國以來最年輕的謀臣。父親把宮殿旁的一座行宮賜給了他,方便他每日上朝。
岩死後,我一直思念他,這種思念沒有人可以述說,父親日理萬機,沒有時間聽我傾訴,母後已經哭得不能說話,我再不能撩起她的悲傷,我隻能在每天的傍晚,爬上大殿的最頂端,遙望當年的戰場,回憶那裏的叫喊與拚殺,夕陽依舊是紅色的,隻是少了血腥的味道,岩在我看不到的平原上耗盡了生命,從此與我陰陽兩隔。
我知道沒有天堂和地獄,但整個大湯的百姓都相信有,所以我總覺得我不屬於這裏,我來自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每當他們為死去的岩祭祀時,我會在一片肅穆的氣氛裏傻笑,岩死了就永遠都不會存在了,變成了空氣或是泥土,我把我的想法告訴陟涉,可惜這個岐國最聰明的人也無法理解我,和別人不同的是他不會嘲笑我,陟涉具有和他智慧一樣過人的修養。畫麵的最後是我父親受刑時扭曲的臉,他的嘴上下翕動,仿佛在說,逝,你一定要成為岐的王,一定要。終於一片黑暗,我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4
天光大亮時,我看清自己正躺在牢獄裏,一股無法言狀的惡臭撲麵而來,看守我的獄卒見我醒來,眼神像是發現了寶藏似的,拚命叫喊,他醒了,他醒了,我隻聽見他叫了兩遍,後來又失去了知覺,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一間溫暖的房間裏,頭很痛,視線模糊,我不知道這是哪裏,看裝飾,不是一般人家。這時一個頭飾鳳簪的女子推門而入,我一下子驚呆了,她是我所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子:一襲長發垂至腰際,如九天而下的飛瀑,楊柳腰,梨花麵,明眸皓齒,肌膚如凝脂,一舉一動宛若仙子。我意識到自己不禮貌的時候她已經發現我在看她了,她的臉驟然紅了。以我的身份,這樣盯住一個女子看是很不禮貌的,但他的容顏真的吸引住了我,我忘記了自己是岐國的公子,甚至忘記了我父親的死,那一刻我忽略了除她以外的任何東西。但很快我又回到現實中來,因為走進來一個人,是大湯的天子。在我父親的書房裏掛著曆代天子的畫像,我行成年祭祀之禮的那天,父親第一次允許我進他的書房,他把我一個人留在裏麵的時候,我就盯住牆上掛著的天子畫像看,讓我吃驚的是,最新掛上去的那幅畫上的人竟和我很像,小時候我住的行宮曾失過一次火,我的容顏在那場大火中幾近消失,後來經過幾任太醫的醫治,我臉上才沒有留下疤痕,但我已經不是我以前的樣子了,這是我父親對我說的,他說我不應該長成現在這個樣子。直到進了父親的書房我才知道原因,原來我的樣子很像當朝的天子,在宗法製度如此殘酷的大湯,甚至長得和天子像都可以定死罪。所以他一進來我就認出他來了,湯天子允。虛弱的身體讓我無法回避,他一眼就看見了我,我也很真真切切地看見了他,他真人的樣子和我更像,甚至他走路姿勢都和我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