補篇
時隔這麼多年,我依舊不能忘記,二十年前那個黃昏也似乎沒有遠去……
父親和他的兩個兄弟坐在炕上,少了素日的歡笑,夾在指間的煙都忘記了點,狹小而低矮的屋裏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氣氛。一切皆因祖母的安葬而起。那段日子裏,我們不敢大聲喧嘩,看著上輩兄弟間無法厘清的恩怨與血肉相連的親情,我們選擇了沉默。不過,一切恩怨和親情在光陰的淘洗下,終將失去當初的鮮活,留給我們的除了驚悸,還有更深的思索與反叛。
父親姊妹五人,他有一個弟弟,三個妹妹。弟弟是農民,勤勞耕耘著幾畝田地,放牧不多的牛羊,過著小富即安的日子,沒有怨天尤人,也沒有對命運作出公然的挑戰。三個妹妹嫁在鄰村,前半生沒有大起大落,年過六旬後卻獨居門外,日子倒也安逸。
20世紀50年代末,祖父就死了。祖父的死沒有給孩子們留下深刻印象,幾十年後,父親總是將那段經曆當成傳說。父親傻乎乎地笑著說,隻記得當時吃了頓飽肚子,至於後來的事就想不起來了。然而祖母的傷痛卻在當下,她帶著一群孩子,從此開始了長達五十多年的艱辛生活。
祖母很含糊,說不出每個孩子成長過程中的細節。她唯一記住的就是,家族裏的長輩因為沒有上繳銀圓,而使祖父在絕望中命喪荒野。我們問過父親,父親從不忌
諱,也看不見有多麼悲傷。父親對祖父的死本來就不清楚,因此當我們提及祖父的死時,他隻好給我們講故事。直到有一天,我從一個古舊的箱子裏,無意翻出一張皺巴巴的油印判決書,上麵寫得很簡單,大致是說祖父沒有偷那麼多糧食,但欺騙了人民……我完全知道事情的詳細經過,是幾十年以後了。
父親說起祖父,更多的是演繹。祖母偶爾也會提及祖父,可她的言辭裏充滿悲情。不過事件內容大致如此,各種版本出入並不大。
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合作社倉庫裏守夜的幾個人就開始行動了。他們的計劃很簡單,一人放哨,兩人分糧,剩餘兩人將所分之糧依次提到家中。倉庫裏原本糧食不多,偷分也隻是幾大碗的事情。祖父是倉庫保管員,保管員帶頭偷集體糧,罪大惡極。的確也是,那幾碗糧關乎幾個家庭,也關乎全社人的命運,因而偷糧一事被人發現後,立刻就遭到了集體的聲討。按照祖母回憶,那夜確實有人給家裏送來了糧食,她連夜炒熟糧食,分給了每個孩子。
祖父有個弟弟,在邊遠縣城工作,很少回家,那年秋天祖父去了勞改隊後他才回來。祖母說,家裏所有事都由祖父的母親掌管,祖父弟弟回來的那段日子,所有事就由他掌管,祖父的母親也插不上話。祖母還說,她嫁過來時田地很多,家裏還雇了短
工,全家人和樓上太爺們住在一個大院裏,可沒過幾年,田地和財產都被沒收了,大家也分成了小家。沒分家之前,祖父將掙來的錢交到太爺手裏,自己偷偷留了一點。祖父的母親是個小腳老太太,沒收財產時,祖父私自存的那點錢早讓老太太埋在地下了。
老太太埋錢的事兒祖母知道,可她不敢問,更不敢偷偷去挖。祖父在牙關溝勞動改造,一年後,其他人都回來了,他卻沒回來。祖母說,生產隊派人來了好幾次,說當事人談到家裏還私藏了一點錢財,把錢交給生產隊,人就會放出來。後來生產隊又派人去找老太太,老太太一口否認,那以後,再也沒有人來勸說。再後來,祖父被重新定了罪名,一直到第二年冬天,拉到家裏來的是一具僵硬而幹枯的屍體。
祖父是生產隊派人埋的。隻要掩埋住屍體就已經很好了,至於其他說道與講究,在那個年月是多麼的奢侈。祖父死後不久,老太太也去世了。整個家裏隻有一個男人——祖父的弟弟,他處理完後事就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
祖母的家族顯赫一時,然而在歲月的磨洗下,終究一寒如此。不過父親卻討了個便宜,他跟隨舅舅在牧區幹木工活。農業合作社解散時,父親已完全出師了,成了小地方不容小覷的木匠。
家境漸漸好轉,和父親的手藝有很大的關係。祖母徹底解脫了
,她雖賦閑於家,卻做不到徹底心閑,她在田間的活動變成了院裏院外的忙乎,喂雞,喂豬,曬土,忙完一家,又蹣跚著去下一家,太陽落山前還不能消停。祖母也是個小腳太太,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跑到樹林裏,將樺樹皮剝來,送給她。祖母抽空會將樺樹皮剝到隻剩最後一層,再剪成長條形或方正形,貼在小腳上用布條緊緊包裹住。祖母從來不會告訴我們那樣做的好處,於是我偷偷也將樺樹皮貼在腳上用布條包纏住,一天之後就覺得腳很潮濕,很難受,卻沒有了任何腳臭味。
父親有那麼幾年在農區修房子,做家具,後來又去了牧區。家裏人不會去探問緣由,大家隻關心一件事——他能掙來更多的錢。父親掙來的錢要分成三份,一份給他親弟弟,一份給正在讀書的他的堂弟,一份留給自己家。幾年後父親的弟弟也成家了,有了各自的家和孩子,家與家之間慢慢就拉開了距離。那種距離並不是心靈的疏遠,而是某種程度上的責任和羈絆。但都沒忘記,家裏還有個在外工作的長輩。那時村裏讀書人少,工作者可以推薦自己讀過書的親戚朋友,或替班,或招工,因而父親的堂弟初中剛一畢業就去上班了。這對整個家族來說是件好事情,對父親來說,更是節省了一筆毫無緣由的開支,雖然父親給他堂弟的並不多。
父親堂弟的工
作給我們帶來了驚喜,逢年過節,都能吃到糖果,同時還給父親和父親的弟弟拉來煤炭,給祖母帶來點心和蛋卷。祖母的眼睛那時已看不見了,她藏在枕頭下的點心和蛋卷讓我們一點一點偷吃完了。祖母想起時,就在枕頭下摸,當摸不到包著的點心和蛋卷時就喊我們,我們從早已空癟的小布袋裏撿點碎渣渣放在她手心,飛一般地逃出屋子。其實我們不怕祖母,而是怕父親。父親一旦知道,就會拿皮鞭抽打我們。
記得在一個夏日午後,我們拿瓶底子在太陽下烤螞蟻,之後又拿瓶底子給祖母,讓她當作眼鏡看。祖母突然說,她能看得見了。瓶底子讓祖母從黑暗的世界一下返回到明亮的現實,她高興壞了。父親常年在外,經他多方打聽,才知道祖母患了白內障,動了手術就會好過來。第二年春天,父親攢夠了錢,和他弟弟將祖母拉到縣城醫院,動了手術祖母的眼睛又看得見了。當時在整個村裏來說幾乎是個奇跡,眼睛瞎了,統統都是白內障?村裏也有人攢夠了錢,然而有的人的眼睛並沒有亮起來。
父親和他弟弟分家,應該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我已有模糊的記憶。一直到完全懂事,才明白最好的兄弟也是不能長久住在一起的。父親和他的弟弟在一個院子裏生活了近二十年,也算兄弟情深了。盡管如此,父親依然用了
好長一段時間,拉扯著兩個家務。父親常年在外,農活全由他弟弟負責。從這一點上說,他們之間不偏不倚,互不相欠。隻是苦了祖母,拖著小腳,在兩個家庭間來回出入。
鄰村有個老人常來我家舊院子,一來之後,祖母便搬來板凳,或在地上鋪一塊破舊的氈,坐下來開始說著過去的故事。見陌生人來家裏,我們都不願出門玩了。他們的話題很古舊,我們不懂,可喜歡聽,最關鍵的是偶爾能聽到關於祖父的消息。可祖母早已對死去的祖父不大在意了,不過客人來上門,無論如何都要耐著性子聽。那樣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村裏就傳出了閑話來。祖母不聞不問,依然拖著小腳出出進進,忙忙碌碌。可父親的弟媳婦卻發火了,那天中午她特意從田地裏趕回來罵了幾句,同時還不住地抱怨祖母。鄰村老人驚恐萬分,欲言又止,最後灰溜溜滾出院門。祖母毫不辯解,隻是低頭流淚。多年後,我依然忘不了那個場景。祖母那年六十多歲,從守寡算起長達三十多年沒人對其說三道四,她把所有青春容顏都獻給了一群孩子,已是風燭殘年,怎麼可能顧及所謂的風花雪月?
20世紀80年代末的某個秋天,父親的叔叔回來了。最艱苦的年月裏,沒有見他回家,大家還不是好好活了下來?父親在麵子上顯得很尊重,但心底對他積怨很深。
他叔叔回來主要為一件事——給家裏找個好墳地。父親堂弟的母親病很重,父親的兩個弟弟忙碌著老人的後事,父親陪著他的叔叔和陰陽先生,去田間看墳地。
墳地對一個家族來說很重要。父親遵從了他叔叔的話,畢竟他是讀書人。幾天時間裏,他們走遍了三家人的每片田地。陰陽先生是父親叔叔的朋友,他學識淵博,德高望重。選好墳地後,父親的叔叔還特意將一本《三字經》交給父親,囑咐將來下葬時要埋在神位處。
兩年後,父親的叔叔徹底告老還鄉,他似乎知道自己即將不久於世,總是讓父親陪他說話。我們喜歡湊熱鬧,也是因為都上初中了,對有些事情還是比較好奇。
再次聽到祖父的死,卻又是另外一個版本。祖母曾提起過,鄰村老人來找她,並不為別的事兒,而是將壓在心底的話說給她聽,因為鄰村老人正是當年生產隊裏的負責人。說冤枉了祖父,那是不對的,他實實在在偷了集體糧食。其他人勞改一年都放回來了,祖父沒有回來,是有原因的。鄰村老人並不知道這一點,他所知道的是祖父交代了家裏還有點銀圓。事實上,祖父的死和私藏銀圓關係不大。開始沒收地主富農財產,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的事兒,祖父應該知道,私藏銀圓是有罪的,他怎麼可能讓自己罪加一等?鄰村老人來找祖母的時候,說祖父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