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貼著山升起來,像井水洗過似的鮮活,生亮,被風盈地吹著到了天邊。風的,好比地頭大片大片的濕淋的流豆苗尖尖,撩得人心碧茫茫的。四麵的山環默默地圍成一道牆子村子淡淡的,總黑不下來。
艾妮子要坐歌堂了。
屋子裏黑蒙蒙的,熟悉的都變得生疏了。前段日子那種緊張感焦的感,還有怯怯的興奮,都消失了。艾妮子覺得新郎像個姐姐。往常一見麵心就撲撲亂跳,這陣兒心裏平靜靜的,什麼也想不起來。
阿青是過來人,比艾妮子小幾天,平素割草下地邀邀約約都在一路,親得就像自己的影子。今夜兒是艾妮子的伴娘。臉紅撲撲的,執看艾妮子的手,酒酒地對艾子說著甜甜的體己話和整治新郎哥的秘法子。
蓮嫂用她那對肥奶子奶睡了孩子,趕來正好聽著,噗哧噴出一口笑,就順手擰了擰阿青的臉蛋兒,粗俗地取笑罵俏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屋子裏點亮了狀元燈。燈光潺潺地流著,均的地跳開一朵燈花。
阿青把一方紅帕子輕輕地覆在艾妮子頭上。艾妮子一陣顫動,喉頭一熱,緊緊地拉著阿青的衣角,惶惑地說:“我……喝水。”
月兒升起兩竹竿高了,如雨的月色朗朗照人,仿佛夜已遠遠地退去,淡得失去了顏色。
院子裏笑聲沸沸揚揚,人一堆一堆的,比過年或看電影還鬧熱。細娃兒在人縫裏鑽來鑽去,不停地討要喜煙喜糖吃。壩中央搭了幾張八仙桌,平平展展地擺開,上麵撒著濕漉漉的花瓣,瓜子,香煙,糖塊。人們密密匝匝自然而然地排好座次,最裏麵的是艾妮子的知己人,接著是些親戚和認得的人,外麵是男客人。艾妮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歌堂中間。擠擠攘攘的四周突然間靜得出奇,艾妮子心裏慌了。
阿青散了喜煙喜糖,就該唱歌哭嫁了。
先罵媒婆。
艾妮子是自由相愛的,就像兩顆透明的雨珠子滴在了一起那麼自然而然那麼風流。但媒人是要罵的,這是一種傳統過場,一種心理習慣,既開心又抒情。媒人聽了心裏也樂滋滋的,好像那是在罵別人在罵過去,因為她知道一對對情人心裏是感激她的,從那眼神那臉色,她知道自己是一座橋。
罵了媒婆就哭爹娘哭叔嬸哭姊妺哭兄弟哭鄰裏哭你平時打過招呼的人,後來就哭自己。
月亮出來照繡閣
照得我娘睡不著
隻說生我兒一個
哪知生我女一個..……
艾妮子哭不下去了,喉管像打了結似的悶住了聲音。伴娘阿青架起勢幫腔,一口氣哭了艾妮子該哭的,又抹去額前細細的汗粒,微微一笑,臉紅撲撲的直喘氣。大家嘩地笑了。艾妮子勾著頭,怕看人。
愣頭青闖陣了。他們你推我我搡他地騷動開來,有的想唱一支歌又想不起歌名,有的唱了幾句就一摳腦殼沒詞兒了.有的唱走了火吐出舌頭,蕩起一圈一圈哄笑。
媳婦嫂子姑娘妹唱的就動聽得多了。歌聲悠悠揚揚,此起彼和,環環相扣,絲絲縷縷,默契得很。她們唱起了采茶歌,唱起了天仙配,唱起了孟薑女,唱起了劉三姐……漸漸地被風吹送開來,一個個民間故事在村子裏複活了。又漸漸地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一支歌了。
艾妮子町著自己的腳尖,越盯越覺得不是自己的腳了,慢慢兒成了一雙男人的腳,慢慢兒成了一雙小孩的腳,慢慢兒她羞澀地笑了。
這時候,從門角落裏傳來幾個老女人的歌聲,蒼老、沙啞、幽幽呀呀,吐字不清的邊韻從關不住風的牙縫裏漏出來,涼沁沁的,顏悠悠的,越哼越低。但是每個人都聽見了,仿佛遠古的山裏頭的回音。艾妮子的眼晴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