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的宮室中,晝神在室內的石櫃前負手而立,沉默地注視著櫃中早已熄滅的幾盞命燈。放置這些命燈的櫃子邊緣刻著幾個字,表示它們是嘉祛繆及其妹,還有鄭芪竹之女的命燈。
常界神將它們藏在這裏,顯然是不希望被人發現的,但晝神也著實理解不了,她為何要將最珍貴的東西與最肮髒的東西放在一起。這樣難道不會汙染最珍貴的東西嗎?
“不必與她計較了。”正在他沉思時,嘉長川緩步走來,在距他一米遠處駐足,並避開了腳邊那個打算咬住他袍擺的人頭。“恕我直言,晝君,您不配與她計較。”
“她最困難的時候,您不曾保護她,她為自己複仇的時候,您站在了她的對立麵……佑良將軍是您的名義後代,卻也沒有得到您的庇佑,最後還是她拖著殘軀,保下了這座萬相宮。”
晝神聽到這裏,稍稍攥了攥拳,隨即平靜地反問道:“你想說什麼?”
“恰似我之昔日,從來此至身死,除開初見,再未得到過您哪怕一寸目光。”嘉長川死盯著他,拋出了又一記重擊。“我知道您要守衛雲英,但這不該成為您丟下故鄉不管的理由。”
“往事已去,極晝。”晝神冷冷地反駁了他,並轉身朝他走來。“吾——”
就在他邁出第一步時,嘉長川臂彎裏的貓,突然縱身跳下地,化作一隻威猛健碩的大黑虎,陡然昂首怒嘯,震得整座地宮都抖了三抖。
這間宮室頂上的玻璃大吊燈,更是幹脆落在地上,啪啦一聲摔得粉碎,把外麵的嘉長宴嚇了一跳,不得不低聲罵人消除恐懼,罵完了還不忘對著虛空道歉,說自己不是故意的……
看著毫不掩飾眼中殺意的黑虎,晝神難得地卻步了。很顯然,陷入暴怒的曉雲馳,是真的能把他幹掉,但凡他再舉步往前走,這隻虎就會極果決地撲上來,跟他拚個你死我活。
然而他想多了,此時仍苦於頭痛的曉雲馳,根本沒管也想不到那麼多,隻是看到他身上突然煞氣騰升,便近乎本能地出了手……
若要其再多做些什麼,反而是有難度的,畢竟人不能,也不可以指望一個嚴重頭痛患者真的上陣打仗,不是嗎?
“沒事的,殿下。”嘉長川蹲下摸了摸虎頭,出言安撫道。“晝君並不能把我怎樣。”
然而曉雲馳不敢信這說辭,晝神身上的煞氣做不得假,嘉長川又疑似看不到它,他實在不敢掉以輕心。再者,晝神曾是無冕大魔神,這事兒他還沒忘呢,萬一晝神能用逆轉能怎麼辦?
且不開玩笑地說,一旦兩神一言不合開打,極晝星係絕對會被波及,甚至被毀。
一位武神天君真正神力全開時,在強破主神禁製的情況下,是能推平大半座靈山的,以神話當中記載的晝神而論,祂也確實有讓他搭檔神力全開的必要。
無論如何,他不能讓他搭檔陷於不義之地。晝神可以不顧眾生死活,他搭檔卻不能這麼做,絕對不能,那會令神不得善終的……
“吾不會動他。”晝神拿暴怒的黑虎沒辦法,隻好退一步講話。“請好好休息。”
黑虎這才閉上了哈氣的嘴,重新變成玄貓,跳回嘉長川懷裏,放心地睡起覺來。古神的承諾雖然可以當空氣聽,但祂既然這麼說了,就不會輕易毀諾,他也可以暫時不去管這些事了。
晝神看著睡得四腳朝天的玄貓,不由得笑了一下。“他倒是喜歡你。”
“我的榮幸。”嘉長川撫著貓肚子答道。“作為這份情誼的回報,我這一生將隻屬於他。”
此話一出,晝神徹底地變了臉色。一位正統神明出身的法則神君,竟然會直接宣誓說,自己隻屬於不一定能成為未來主神的眾神之子?
“哦,對了,這是通知,不是在跟您商量。”嘉長川這樣說著,一邊調動起生靈之力,當場引渡地中人,一邊起身離開了宮室。“我的戶籍也還在雲鋒城,並沒有再遷回來。”
“所以……您沒資格管我。”
站在他背後的晝神,這下真的攥起了拳頭。最單純坦誠的年輕神重來一世,成了最會往別神身上捅刀子的神,他雖然確實沒資格管,但到底難免火大——
這番話是赤裸裸的侮辱,是在內涵嘉氏雖有其名,卻連三府之一的大戰神府都保不住。
所以,於大戰神府僅剩的公子而言,當大戰神府最後的主人得以解脫,這一切就再沒有任何意義可言了,不要也罷……
嘉長川沒有管他,顧自離開宮室,走向了還站在原地等他的嘉長宴,對他道:“走了,堂兄,這裏就丟給晝君處理吧,我們得上去找常界神,給這些事情做個了斷。”
家醜不可外揚,他相信晝神一定會處理好。處理不好也沒關係,他還可以再下來放一把火,或者把這座地宮挖出來丟進宇宙。反正那些黎氏少年已經被引渡,隻剩那位王及其家人死不掉,那他還管那麼多做什麼?
“好。”嘉長宴輕輕點了點頭。“不過,在離開這裏之前,我想先去找一找長瑉的命燈……如果她真的也有命燈的話。”
“在這呢,給。”嘉長川立刻從虛空中掏出一盞怎麼搖都不會熄的命燈,放進了嘉長宴手裏。“剛拿的,燙得很,小心別被燒了手。”
嘉長宴驚喜地看一看命燈,又看看嘉長川,已經不能更驚訝了,他堂弟怎麼知道他想幹嘛,還率先替他做了?
“長瑉也是我的妹妹,我總得上點心不是?”嘉長川覺得他哥的目光太過燙人,遂不太自在地撇開了頭。“好了,快走吧。”
“你呀你……”嘉長宴伸手揉著他的長劉海,笑了起來。“口是心非。”
“是是,我口是心非。”嘉長川摸了摸玄貓,騰出一隻手,一把撈住嘉長宴的衣領,拽著他向地宮外飛去。“我就是專門拿的,怎麼著吧。”
他放出通識的時候,不僅在觀察那些宮室,也刻意找了嘉長瑉的命燈,並當場轉移走了它。常界神的經曆已經告訴了所有人,無論把命燈給誰看守,都不如讓當事人自己拿著它。
人的性命和人生,皆是隻屬於自身的東西,所謂‘庇佑’也隻能管用一時,絕不可能護佑任何人一生;讓所有人都能做自己,永遠比長期的拘束管控更加可靠,既如此,他何樂而不為呢?
待他們回到地麵,就見常界神已被那個化身拘住,按在了高閣前的宮道上,狼狽的跪坐著;羅青娑和風乘麟一左一右站在她兩邊,各自手執神兵,蓄勢待發,防止她還有手段逃跑。
看到現天君相的嘉長川,嘉卉妗咧開嘴笑了一聲,瞪著眼盯著他,惡狠狠地顫聲道:“就算你把我抓了,你的父親也不會再回來——”
“我知道。”嘉長川放下嘉長宴,緩緩走到她麵前站定,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她,目光變得極端平和。“不過,你知道長耀究竟是誰嗎?”
“那重要嗎?”嘉卉妗笑得更燦爛了。
“他是佑良將軍的轉世。”嘉長川擱下這話,轉身離開了。“而你,為了報複我這個前極晝星,親手殺了你曾經最珍視的孩子。”
為了嘉氏和詩氏能平安離開,他得親自去見女王一麵,用以前的交情和她談點條件。如果能順便見見祈麟鏡就更好了,正好他也想問問他,紫玉祈氏內部究竟策劃了些什麼。
若他不同意,他就把他往萬相宮塞間諜的事直接講出來,看誰臉上更掛不住,哈哈!
他走出約十米後,嘉卉妗才反應過來他究竟在說什麼,發出了驚天動地的悲呼聲……
但她的哀傷已然毫無意義。
拘著她的那個化身,悲憫地注視了她片刻,伸手按著她的額頭,開始將她的神魂拔離神軀。那枚星神樞需要新的鎮魂,將不死的她清除全部記憶填補進去,幾乎是剛剛好的,待極晝星係再無需任何鎮樞時,她便可以解脫了。
“諸苦既起,必有終時。”拔魂進度過半時,那化身才低聲誦道。“眾怨既生,必有所解。故誦真言,引迷渡厄,前塵諸事,盡歸於塵。”
羅青娑旁觀著這一幕,心中毫無波瀾可言。曉雲馳作為受害者,其手段已經很平和了,此事若交給旁神處理,他們大概會直接把嘉卉妗送去斬生峽,而不會顧及她是否能解脫。
事到如今,清除嘉卉妗的全部記憶,是最後也是唯一的解決辦法。所以,他不會阻止什麼,而是會配合曉雲馳,給這件事一個結果。
那個化身完成拔魂後,將嘉卉妗的神魂交給羅青娑,便喚著嘉長宴一起走了。他們得去收拾殘局,甚至要考慮究竟要帶走些什麼……
待他們走遠後,風乘麟深深吸了口氣,突然看向羅青娑,開口道:“無相真君,我……”
“你無罪。”羅青娑拿出他的命簿攤開,向他展示了下空無一物的罪業格。“聞征等了你很久,以後記得好好活著。”
“難得聽到你會勸誰活著。”聞征攏著袖子,自虛空中緩步而來,在風乘麟身邊駐足,如是對羅青娑道。“這是祝願嗎?”
“你可以認為它是。”羅青娑不置可否。“之後你們打算去哪兒?”
“吾欲回玉月天。”聞征看了看風乘麟,道。“新的司掌一切因緣之神,很快就要誕生了,吾得事先騰個位置給他。”
“新風神誕生後,我會隨他走。”風乘麟毫不猶豫地給出了他的答案。“我還是放不下天啟星,希望您能給他們一個好的未來。”
“吾會的。”羅青娑將手中命簿遞給風乘麟,轉身離開了。“再見,願你自由。”
風乘麟頓時愣了,看看命簿,又看看聞征,轉而開始抑製不住地發笑。時神會把命簿給他,意味著他的命運將不再受此靈山桎梏,這下他是真的自由了!
聞征亦知羅青娑此舉之意,望著滿心歡騰的風乘麟,露出了喜悅的微笑。這是天底下最好的祝福,比一萬句‘祝你幸福’更要真摯,任何禮物都不可能勝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