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夫人,我在這裏等等武君吧。”江懿洲把徒弟的手往下壓了一壓,土木契在空中嘩啦輕響。
葵薇夫人的侍女丹丹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穿著和夫人一樣的米黃色粗紗裙子,伸出去接土木契的手落了空,便毫不掩飾地撅起嘴哼了一聲。江懿洲一開始以為她們是母女,直到葵薇夫人側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對方年輕的麵容看上去還是個大不了幾歲少女。那側顏像釘子一樣切入江懿洲的眼睛,鑽進他腦海,漂亮得令人疼痛。她的聲音同樣清麗優美,盡管隻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家主早上就出門了,我來畫印吧。”
丹丹跑到門邊接土木契,說“我拿給夫人”,不料卻被這個梓人打斷了,心中一陣惱火:“夫人畫印怎麼就不行了?”
江懿洲麵上苦笑:“畢竟是武君叫我們來的。這裏還有最後定下的圖紙,武君今天過目一下,我們後麵再開工。”他一邊說一邊從徒弟梁南的手裏抽回契紙,疊起,壓痕,揣到袖口裏麵。“梁南,把你的桃酥分給小娘子吃吧。”梁南聽師父的話,把紙袋子打開湊到丹丹麵前,圓圓的臉上擠出討好的笑:“我師父請你吃桃酥。”
被敬稱為“小娘子”,加之久違的點心香氣撲鼻,丹丹立時舒平了眉頭,挽起袖子把手往紙袋子裏伸。她掏出一塊正要咬,不過還是忍住了,篤篤篤跑回去請葵薇先嚐:“夫人,兩個哥哥給的。”葵薇摸了摸她腦袋:“你吃吧。”說完繼續低頭伏案。
丹丹吃得可謂喜氣洋洋,梁南把她喚回門邊,一整袋桃酥都塞給了她。
“都?”
“嗯,反正我師父經常帶我上集市。”皮膚黝黑的少年隱隱自豪著。
江懿洲笑笑,然後對著葵薇的背影道:“夫人,我們在院子裏等武君。”
“他今天都不見得回來。”
江懿洲想和她說話,期待她轉頭看自己:“沒事,還是等等。”
“你們不讓我畫印,我也不給你們算耗在這裏的工錢。”葵薇頭也不抬,目光專注於畫紙。肘下,畫紙的一角被桌沿壓褶了,但她可能沒有注意到。江懿洲看到她用的是炭筆,簌簌落灰屑的那種,紙上的線條自然也是黑白色調,就像這方在戰火中被燒灼殆盡的院落。作為土木匠,江懿洲下意識去估量她手裏的“用具”——大概那炭塊連筆都算不上吧。
“就當休息了。”江懿洲道。
“家主今天都不一定回來。”
“武君今天不回,我們明天再來等。”
“明天也不一定吧……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
梁南在旁邊聽著,眼皮跳了跳,把視線從呼哧呼哧吃桃酥的丹丹身上移到師父那裏:“呃,不如請夫人把印畫了吧?上回的圖紙武君挺滿意的不是嗎,隻說要挖一方池塘,這次你已經加上了。”
“戰亂剛剛結束,武君這樣的人物肯定很忙。武君之前帥兵力抗眾敵,保家衛國,我們現在等幾天都是應該的。確保圖紙在武君那裏過了,我們幹起來才放心。”江懿洲把手搭在梁南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他,但話主要還是對屋裏的葵薇說的。
葵薇手上的“筆”停頓了一下:“他修繕這院落,是要我滿意,池塘也是我要求的。”
梁南衝師父眨巴眼睛。早點敲定土木契,他們還可以再路過集市買桃酥。
江懿洲沒理由地固執著:“我們等等吧。每次找我們規劃,都是武君一個人親自來。”梁南被他拉到一棵焦掉了冠頂的大樹下麵,兩人在樹幹上靠著。
江懿洲看到葵薇夫人突然繃起了腳背,兩腿交錯,腳尖吻地,雙腳緊張的線條因為布鞋單薄的料子而清晰顯露出來。緊接著他意識到她全身的經脈都在收緊、僵硬,手上的動作也完全停滯了。對方的轉身讓江懿洲有些猝不及防。他屏住呼吸,感受到一陣怒意,轉而意識到自己為了留下來,一直在近乎強硬地貶損她的自尊。都是我的問題。江懿洲想著,把手指探到袖口裏麵去抽那張土木契。本來之後可以名正言順來監工的,何必執著於今天而說那些話呢。該走了。他緩緩展開契紙,在徒弟疑惑的注視下走到門邊,甚至差點跨進門檻。
葵薇偏了偏頭,沒有因為陌生人的接近而警備,反而放鬆了下來,像一潭被風吹起波紋後又變得平靜的水。
“夫人見諒,是我太死腦筋了。”江懿洲把契紙遞出去。葵薇仍是坐著,沒有動,他便轉向丹丹賠笑。
葵薇翻手把炭塊壓到畫紙上,這時她才發現畫紙不小心折了一角。稍稍憐惜了一下,她不再管那畫紙,直勾勾地盯著門口那匠人的眼睛。最開始一瞥,她隻是看見了他和他徒弟的褲腿,知道那是九成新的布料。大家終於把艱難的日子熬過去了吧,匠人身上的料子也挺不錯了。她當時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