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初暖，日初長，曆宿雨，湖煙始開，露點衣巾。
卜者頭戴方巾，背著包袱，撐起白布旗杆，立在杏花微雨裏仰瞻天色，露出深思的表情。
他總覺得，這天地之間有一種陰鬱的氣象，卻未可以言喻。
忽然間一個醉漢搖搖晃晃從他身邊走過，其人喝了很多酒，臉色酡紅，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胸前更被酒漬沾滿，隻有一雙眼睛卻格外深沉，宛如兩點磷火。
猝然相視，卜者心中竟升起一陣寒意。
先是天象，再是這樣一雙眼睛……卜者皺著眉頭，心裏直打鼓：“這哪裏是人的眼睛，這分明是——啊，這人不安好心、不安好心！”他咬牙跟了上去，卻在拐角與一個穿著髒汙布裙的小姑娘相撞，一瞬之間，小姑娘坐倒在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他扶她起來：“小妹妹，對不住啊。”眼光卻不禁越過她的肩膀，尋找那個可怕的醉漢的身影，卻哪裏見得著他半片影子？
“嗚嗚嗚嗚嗚哇……”
“不哭不哭，小朋友，你有沒有受傷？叔叔先帶你去看大夫呢，還是先找到你爹爹媽媽，咱們一起去呢？”
小姑娘抽抽嗒嗒地說道：“我、我餓了！”
卜者一怔，這才發現她大約十二歲上下，骨瘦如柴，臉上都瘦脫了相，也無怪乎自己走得也不算快，卻會把她撞倒在地，還害她哭得這樣凶了。跟丟了人，他倒也放得下，柔聲道：“小妹妹，叔叔先帶你去吃飯。”點了點自己的白布旗子，示意她抓住。
小姑娘攥著旗子跟他走進飯店。剛一落座，便聽到那小孩盯著掛在牆上的牌子報菜名：“八寶野鴨、杏仁佛手、煨牛腱子肉……”
“小妹妹，要不換一道別的葷菜吧？在下師門有戒律，不能吃牛肉的。”
又有些疑惑怎麼一個識文斷字的小姑娘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小姑娘哼的一聲：“你不吃我吃。”意猶未盡，“清燉甲魚……算了，聽起來惡心。煮一碗羊湯來，再燒一隻叫花雞！”
店伴望向卜者。
“小妹妹，這麼多東西你吃不完，浪費食物，豈非有傷上天仁愛之心？”
“上天有仁愛之心？”小姑娘臉上掛著天真的驚異笑容，“他告訴你的嗎？”
卜者正色道：“天地成而弗有，生而弗子，不僅有仁愛之心，而且是大仁、大愛。”
小姑娘搖頭道：“我吃得下。”
卜者也搖頭：“你吃不下的。”
“你既然答應了要請我吃飯，是不是應該讓我吃飽？”
卜者微笑道：“是！但在下隻能提供讓你吃飽的食物。”
“不吃這麼多，我飽不了。”
卜者哈哈一笑，道：“我看你是眼大肚皮小。先上三道菜，你吃過以後，還吃得下，再叫他上剩下的，如何？”
小姑娘也笑了：“我都吃完了，怎麼說？”
卜者笑笑：“都吃完了，算你厲害。”
沒過多久，八寶野鴨、杏仁佛手、煨牛腱子肉並一盆米飯、一碟鹹菜都端了上來。卜者拿碗要替她添飯，小姑娘卻道：“我吃這一盆，你另外點一盆罷。”
“這一盆飯約是半斤，你怎麼吃得下？連盆一起吃，吃不下的，叫別人也沒法吃了。”
小姑娘還是說：“我吃得下。”
卜者聽了這番瘋話，心裏微生不快，索性飯不點，連菜都不吃，就這麼看著她，瞧她自己怎麼吃得下這一大桌子。
小姑娘看出他的心思，雙手端過飯盆，搛起肉菜就著米飯吃起來。她一次隻搛一口的菜，絕不多取，嚼完了又搛。就這麼一口一口、一筷一筷，三道菜和盆中飯卻眼看要盡了。
不知不覺間，圍觀她大吃特吃的人越聚越多，連卜者都忍不住朝周遭掃了兩眼，小姑娘卻仍眼觀鼻鼻觀心地吃著，終於吃到最後，隻剩下鹹菜沒動：“這醃蘿卜不好吃，我還要喝羊湯、吃叫花雞。你也請客嗎？”
卜者失笑道：“請的。”
他在想什麼呢？一想那個凶神惡煞醉漢的去向，二想這孩子容清骨秀，又且食量異常，應當是非常之品。
這樣的人才混在大眾裏，男人還好，吃成個人高馬大，可以給人家出力，吃飽飯沒問題。
小女娃娃，一個人又是怎樣熬過來的？
人群散去。
“小妹妹，你爹媽呢？”
小姑娘有些惱了：“你這人，三句話不離別人的爹媽！沒有爹媽，我還不活了嗎？”
“我並無此意。”卜者訕訕地道，“想問你願不願意與我同行，我可以做你的師父。你要聽我的話，你餓了，我給你買東西吃。”
小姑娘冷哼一聲，道：“我有師父，我不要你。我師父給我吃東西，從來不看我聽不聽話！”
卜者愕然問道：“請問尊師名諱？”
瘦小孩仰起小臉，語聲既堅定驕傲，又有些微微發顫地道：
“靈山派，楚情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