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花藏主人在《畫圖緣小傳》序中開篇即寫：“緣者，天漠然而付，人漠然而受者也。”
所謂天道無親、天道無情，何以無親無情之天，漠然付緣，而有情有義之人，亦漠然接受？
大音城郊一座廢棄的蘭若裏，有人剛剛問出了類似的問題。
那人是位氣度不凡的白衣少女，她生得俊秀，卻並非男相，雙眉疏秀，鳳眼如漆，腰上懸著一把無鋒無尖的量天尺。
坐在她對麵的長衫老者低聲答道：“世人無動於衷，肇因其長墮永夜，不知天命。”聲氣虛乏，如指叩枯脆的朽木。
“前輩，在您看來，何謂天命？”
那長衫老者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還未收斂，又嗆出陣陣撕心裂肺般的猛咳，幾乎是出兩口氣，才吸得上來一口：“小後生，老朽如何看待天命，不關你的事，你自己的天命，自己去看！”
白衣少女聽了他的話不置可否，隻是從蒲團上起身繞到他背後，運掌給他輸送靈力。
長衫老者搖搖手：“來不及了，白費功夫。”
“至少你可以好過一點。”
長衫老者隻覺一股強勁的靈力正源源不斷地注入自己的身體，忽然大瞠其目，扯過她的袖子，顫聲道：“我、我快死啦，你替我報仇！”
白衣少女一怔，很快回絕道：“不行。”
長衫老者不肯幹休，仍拽住她衣袖不放，分明是垂死之人，力氣卻不弱，枯涸的老眼隱隱放出精光，似乎想威懾住眼前纖瘦的少女：“小姑娘，吾枉自以為聰明，不成想在你這個年紀竟就能突破太始，這時方知天高地厚，造化莫測矣……老夫不怕醜，再饋你一線機緣：你立個血誓拜我為師，將來替我報仇，我便告訴你我藏下的絕世秘籍所在。你可知道，我是誰？”眼中是硬，話語之間，卻是軟。
這種恩威並用的話術也是江湖經驗的體現，對於年輕修士來說的確不易破解。
白衣少女蹙眉道：“前輩，我不知道您是誰。不過晚輩已有恩師，豈可叛師改投你門下？況且我們本來陌路，隻為避一場雨才在這裏碰上。晚輩此行有要事在身，你若想我替你挖墳，掩骼埋髊，我或可一盡綿力。”
長衫老者怒道：“哪有你這麼說話的？”
“自己的天命自己看，生老病死愛恨嗔癡，又豈非人之常情？”
長衫老者向她臉上凝望一陣，見她雙眼明淨，並無得意譏誚之色，怒意稍減，又道：“你聽我說，我是玄機門門主羋楊，論道行與靈山掌門也是隻上不下！你拜我為師絕不吃虧，等你得到那本秘籍，以你的資質，不僅可以幫我手刃仇人——虎步天下，又有何難？”
白衣少女不答他話，似乎對他開出的條件不感興趣。
“你們小輩見識短淺，不知道功法的好壞，對修煉的影響何止地覆天翻？我在北漠耽擱數年，無福親身修煉神功，才落得今日這般下場……你是我羋老怪的徒弟，憑著我這枚玄機令，將來可做玄機門的門主，難道不強勝在某個無名小派充個蝦兵蟹將？癡兒，你何故猶豫？”
白衣少女輕聲道：“羋前輩，其實你若要我幫你將秘籍所在轉告貴門高足，我也可以效勞。”
羋楊冷哼一聲，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肚子裏打的什麼鬼主意！你想不發血誓，獨吞秘籍！”
“您不願相信我，也無所謂。”
“慢著！你發個血誓，一定將秘籍所在轉告我玄機門門人，且絕不會擅自翻閱！”
白衣少女神情頗為平和，說的卻仍是拒絕的話：“我沒有必要為您立下血誓。”
羋楊緊盯著白衣少女的眼睛，白衣少女亦泰然麵對。對峙良久，羋楊長聲歎道：“那我懇求你，幫我記住仇人的名字，你能幫忙嗎？”
“記住了，同誰說呢？”
“記住就行、記住就行。”長衫老者鬆開她的袍袖，轉而按住自己的胸口，“我那些徒子徒孫，沒了秘籍，跟那個人比起來，嗬，就什麼也不是啦！”
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可怕，交織著仇恨、疲憊、不甘和憎惡，呼吸從愈來愈重轉而愈來愈輕，漸若遊絲：“可我不敢信你！咳咳咳咳……小姑娘……那是本……能讓……修真界……變天……的秘籍……不……不能落入……旁人之手……你能……理解嗎？”
白衣少女微微點頭：“前輩，名字。”
“懸鈴宮……傅雪……君。”
懸鈴宮宮主傅雪君，名字不壞，念出來卻能令三歲小孩止哭。
“你……記住……羋楊……傅雪君……殺……”
“前輩，我記住了。”
羋楊沒有立即死去，而是先倒在地上，無力地殘喘。
白衣少女助他枕到蒲團上，本來想離開，見他目光尚未完全渙散開去，還望著自己，便耐心守在一旁。
直等到他咽了氣，她才慢慢撫順袖邊的褶皺，踏出破廟，走入茫茫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