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州,東宣境。
雨泠泠。
遙望東海,隻見那迷蒙的水天交接處泛著一層薄霧,氤氳了秋時。
三重月的相合開啟了灼月紀,以十二年為四季,三年為一時,也就是說,這個冷瑟的秋或許會持續三年,直至冬時凝雪。
東宣是中州最近東的地域。西接九朝,東臨海。它的氣候與煙雨境相似,但它沒有三百裏梨花路的盛景。
它隻有一片海而已。
一片海,海是東宣人的搖籃。他們自東海一隅建起村落,曆經歲月成就如今的東宣。
他墨藍的瞳中映著海,海波在雨絲中搖漾。空茫,無盡的空茫。
忽地一縷豔紅從眼前浮過。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接住——那是一片赤心棠的花瓣。他抬頭望了望那交錯的枝丫。
最後一片了。那枝上已無再一朵明豔的棠花了。
“阿樾,你可想起些什麼啦?”清脆的聲音響起,他回頭看去、那少女著著一身淺紫的裙,明眸含笑,長長的深青色卷發無疑證實了她並非東宣乃至中州血統。
但她是這座東海閣的主人,即便她隻有十六歲。
東宣境內曆來安定,百姓淳厚,各自為樂,基本無需太多治理。因此東宣境主一直是可有可無的存在。這裏距離九朝很近,中庭也會定期派人來東宣巡視,以安民生。
這個異族少女,也許將成為東宣境主。即使是虛名……不過這與他何幹?
他搖了搖頭。
少女無奈地歎了口氣,想起了一個月前剛“撿”到他的時候。
還在夏時,耀日淩天,海麵總是泛著光的。
她如往日一般沿著海濱的白沙散步,如是見到了那個少年。
他一身白袍,墨發散落,佇立在淺水中,目光直直地望著海的深處,就像失去了靈魂。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明麗的雙瞳現出好奇。“你好麼?”
那人轉過頭,露出清絕俊逸的臉龐。“我不記得了,忘記了……很重要的事。”
失憶了?少女腦海中浮現出了畫本中的某些故事,不由得萌生起一些古怪的想法,但轉而她又把那些念頭壓了回去,認真道:“你叫什麼名字呢?”
他猶豫了一會兒,似是不敢信任這個陌生的少女,但如今他又有什麼別的出路呢?
“顧樾。”他輕道。
“我隻記得它了……顧望山河,臨清樾,漫幽篁。”
“很美的名字哦。”少女笑容蕩漾,“呐,我名南令瑤,本名南蘇,我更喜歡別人叫我南蘇咯。”
“我有家,在很遠的地方,但回不去,也不能回去,這麼看也算是沒有家了吧。”
“找不到家了,再建一個不就好啦。你看這東海閣,現在它就是我的家!”
那白衣少年定定地看著她,深邃如海的瞳中似乎湧動著某種不知名的東西。
“你那麼好看,我……”
南蘇發覺自己好像說的太多了,急忙掩住嘴,臉頰泛紅。“啊……總之不要介懷啦,我家很大的。”
顧樾抿嘴而笑,“謝謝你,南蘇小姐。”
…………
東海閣真的很大,很空,南蘇給了顧樾一片很大的庭院,甚至有一片人造的小湖,水如明鏡,岸倚叢木。
除了一個老仆和南蘇,顧樾便未曾見過其他人。南蘇似乎也是很孤獨,總是跑來找他,幾日來都不曾落下。
院子臨海,畢竟東海閣便建在海邊。顧樾總喜歡坐在海邊的露台上,看海浪擊石,似乎想找到什麼,又總是找不到。
“也是奇怪,我派人打聽了那麼久你的名字,卻是一點消息都沒有。”南蘇略顯失落地在顧樾身旁坐下,嘟囔著低語。
“沒關係。”顧樾安慰她,“我會想起來的。我知道,隻是……還沒到時候吧。”
半晌沉默,雨絲綿綿伴著浪潮微起,不失為一種閑趣,清幽的自然之樂令人心怡。
“呐,阿樾。”南蘇忽然道,“我的姐姐,過幾日要來小住,她叫南明曦。嗯……她可能看起來比較嚴肅,你可不要怕她。”
顧樾失笑:“我怎麼會怕你姐姐呢?她莫非是魔神在世……”
“不是這樣啦……隻是姐姐她,在我很久以前還在家裏的時候,總是……不那麼容易親近的。”
“顧樾。”南蘇忽然道,“你喜歡我麼?”她側過頭,帶著些許期待與緊張。
“南蘇那麼可愛,誰人不喜歡呢?就像我的妹妹一樣——”
就像妹妹一樣。顧樾忽地頭痛欲裂。
〈登臨兮東海,歎九州兮同悲〉——南蘇
(二)
人間很冷,也很暖。
自從顧樾來到了東宣這片小小的天地,南蘇看這蕭索的風雨也不覺得多麼寒涼了。盡管庭院中所有的赤心棠盡皆凋零,在地上鋪了一層金紅的薄毯。白衣的少年並不多言,但他總是溫和地笑著,傾聽她的一言一語。
有這樣一個人陪著,也很不錯呢。
她回想起年幼時在北州幽冷的宮殿,沒有父母的關懷與愛撫,冷冽的風雪揚起厚厚的幔帳,那個無助的孩子蜷縮在被窩裏,手中緊緊抱著那盞寄托了她所有希望與美好的桑格爾花燈。
那是長姐珂珊贈與她的,她在北州唯一的光明。
後來她來到中州,孑然一身,隻有一個老仆侍奉。那孤獨的孩子在東海聽潮十年,最終長成了一朵紫蘼花。
那花清豔無雙,而又脆若琉璃。當然,它總是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付以恒久的倩笑之麵。
“顧樾,以後你找到了家,可不要忘了南蘇。”
那少年含笑:“南蘇這麼可愛…隻要見過一眼,一生都不會忘記的,何況你是我的小妹妹啊。”
妹妹……南蘇的眸子微不可察地黯了一下,隨即還是綻開了那如往日一般的笑容。
我到底在想什麼啊,我們從來都,不可能的。
我要做的,不隻是……成為很厲害的靈修麼?
…………
這日圖倫領著一個北州女子踏進了東海閣。
圖倫是南蘇唯一的家仆,自十年前便跟著南蘇來到了中州,土生土長的北州人。南蘇對著他使了個眼色,健壯而寡言的男子便退向一邊,獨留了那朵紫蘼花和戴著白紗箬笠的女子獨處。
那白衣女子輕輕摘下了箬笠,青絲如瀑般散落下來,帶著些微微的卷。她的容顏極似南蘇,但又並不完全相同,比起南蘇的嬌倩,她顯然更帶著一絲矜貴冷豔。
“阿蘇,好久不見。”那女子輕聲道,如幽穀中的一汪清泉冷冷地瀉了出來。
南蘇臉上神色變幻,最終忸怩地道了一聲:“明曦姐姐。”
南明曦快步走上前,纖手輕捏了一下南蘇的臉蛋,綻放出一臉笑意:“阿蘇不歡迎姐姐麼?”
“哪有啦。”南蘇怔了一下,嘟囔著,同時心潮湧動了起來。
她記憶裏那個高貴清豔的明曦姐姐,在十年以後竟成了如此開朗的性格麼?
還是在那麼黑暗殘忍的家裏?
也好,南蘇才不要關心北州究竟發生了什麼,那個遠隔大漠的故國,她一生也不會回去了吧。姐姐能開心起來,難道不是好事麼?
“阿姐…什麼時候回去?”
“下雪前吧。”南明曦淺笑,“我想…好好看看中州呢。”
南蘇癡然看著白衣高挑的美人,恍若是這江山煙雨的畫中人,純白的鳳凰啊,她才本應生在這裏,而不是那座無光的黑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