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排戲者先入戲,又豈知不是戲中人?
人生如戲曲,你我皆是戲中人。
壹
“夫人,王爺今日上朝回來心情不大好,夫人晚上可得好好去哄哄。”
小蝶是我在花樓時的婢女,我出了花樓便想讓她走,她不願,留在王府繼續當我的丫鬟。
她膽子大的很,想讓我飛上枝頭做鳳凰,以前竟然敢叫我王妃,我怕她被人聽了去丟了小命,幾番糾正,她才勉勉強強改口叫我夫人。
我嘴角揚起,掛上笑容。
這張臉上的表情都是我練過的,嘴角提到什麼角度顯得最妖媚,眼睛如何看人顯得楚楚可憐又得足夠勾人。眉毛畫得要挑,最好臉上再添一些花兒,還得溜著頭發,但是不能雜亂。衣服卻不能鬆,而且還得得體板正。
這些蠢男人就喜歡能在床上給他們當個玩物,最好在外麵又稍稍拿得出手的。
“王爺又不一定會來。”我雖嘴上這樣說著,但是仍然換了一身衣服,青色的,宋譽最喜歡,我覺著也還不錯。
小蝶沒說話,替我梳妝。頭發紮了個簡單式樣,簪了一支碧玉金釵,臉上未施粉黛,隻添了淡淡的口脂。
宋譽和旁人又有點不一樣,他喜歡哪哪兒都板正的。
我不知道他為何不高興,但是我是妾嘛,我還是要盡職盡責,便親手給他熬了銀耳雪梨羹。
之後我就坐在我的小院子裏等著他來,小蝶中途給我送了一件繡著墨竹的披風,倒也奇怪,雖然不太合身,但這件披風我是看著就心生歡喜。
等了許久都不見人,我都打算回房裏了,一回頭卻看見宋譽站在那裏盯著我不知站了多久,我急忙走過去,假意扶了他的肩膀,“王爺怎麼在此站著也不作聲,秋日夜間寒氣重,可別壞了身子。”
可沒想到,他的衣服當真濕漉漉的。
二
宋譽和那些酒囊飯袋不同,生得俊美,京城的女子對王府的任何一個後院的位置趨之若鶩,我也是好奇他怎麼看得上我,奇怪的是,他也從未碰過我。
宋譽拉著我坐下,看見桌上的銀耳羹,端起嚐了一口,那雙眼睛裏透出驚喜。
“加了茉莉?”宋譽問我。
我想讓他別吃了,等了許久這銀耳羹早就冷了,別吃壞了肚子找我麻煩。但見他不斷地吃著,也不敢壞了他的興致。
“王爺真厲害,一下就品出來了。外麵冷,咱們進屋裏去吧。”我拉過他的手,將杯盞放下,帶他向房裏去。
臨進門的時候,宋譽突然問我,“清清,今天,你開心嗎?”
清清是誰?
我叫雨蘭,雨蘭是我的花名。
這下我算是知道他看上我哪一點了,莫不是把我當成了他的某個心頭好,這種愛而不得便找個替身的劇情,話本都寫爛了。
誰讓我是個好人呢,我便陪他演了這一出戲吧。
“開心啊,今日見到了王爺,怎麼能不開心呢。倒是王爺,今日開心嗎?”我用手細細繪過他的眉眼,美人在骨不在皮,什麼好事都給宋譽占了,骨相也好得很。
宋譽不搭話,倒是跟我說了一些有的沒的,“為太傅平反一事已有進展,要不了多久,太傅就能沉冤得雪了。”宋譽拉著我的手,顯得如此小心翼翼。
“平反?哦,好事呀。總不能冤枉好人不是嘛。”我說這話的時候卻不太舒服,心裏悶悶的,想來是與宋譽待久了的緣故。
“明日祖母會來,你與我一同去見她老人家。記得讓小蝶給你梳妝得莊重些。”宋譽看著我,眼裏的深情滿得要溢出來。
我當沒看見,倒是不懂,我這等下賤的身份,怎見得太後的尊容。心裏忐忑得緊,還是道:“一切聽王爺的吩咐。”
就這樣,宋譽抱著我睡了一夜,我們倆像一對尋常愛侶,交頸而眠。
三
宋譽是個好的依靠,我來王府後日子過得不錯。
我父母兄弟皆亡,入煙花柳巷後不過一副殘軀,宋譽卻沒有顯露過一絲嫌棄,一絲也沒有。今日一早還特地囑咐了小蝶替我梳妝,親自為我挑了衣服、發飾。
今日的頭發就梳得莊重多了,簪了宋譽親自挑選的金玉海棠珠花步搖和銀鍍金嵌蝴蝶簪,又戴了白玉紅珊瑚耳飾。穿的是雲紋繡百蝶花裙搭一件金紋桂花衫。
宋譽看著我,又是那一副眼神,又在透過我看他的“清清”。
“清嵐,你今天很美。”宋譽替我理平了衣角,牽著我往外走。
我沒理會他變換的稱呼,隻是覺得他入戲太深了些。
走到院子門口,便傳來一陣桂花香。我最愛的就是桂花,聞著桂花香甜的味道,睡得都要好些,所以來時,我便挑了這一間院子。
在王府裏日日待在院子中,我都有些恍惚,究竟來了幾日。
出了院門,一路上全是桂花,整個人都像沁在了桂花甜水裏,我幹脆放開了宋譽的手,去折了枝桂花,放在鼻底淺聞。
見宋譽和小蝶都盯著我,我便又折了兩枝,先遞給宋譽,再遞給小蝶。
宋譽接過桂花,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手似乎有點抖。再遞給小蝶,小蝶的手顫得更厲害些,隱隱約約聽見小蝶帶著哭腔,喚了一聲小姐。
小蝶是不是病了,總是換著名叫我。
我選的院子僻靜,一路上都沒見到什麼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宋譽又把我的手牽了回去。
走了一會兒才到了大堂,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是在這裏見到了宋譽。而現在大堂外圍了不少人,想必太後已經到了。
宋譽拉著我的手進了大堂,我不敢抬頭,怕衝撞了太後。他拉著我跪下,我隻見得用金紋繡著金鳳的明黃色裙擺。
“不孝孫參見祖母。”
宋譽行了大禮,我也有樣學樣地說:“奴婢參見太後。”
不過我的頭是越埋越低,我的直覺告訴我,太後可不像善茬。
太後誰也沒理,冷哼了一聲,讓我們倆跪了一會兒,才開了金口,“譽兒,聽聞昨日,你與你父皇是不歡而散?”
太後是興師問罪來了,我盡可能降低我的存在感,生怕這火燒到我的頭上。
“孫兒不敢,隻是與父皇意見相左,辯論而已。祖母不必聽那些嘴碎子瞎傳的話。”
宋譽還是跪著,我就數著宋譽衣擺上,紋了幾隻鶴。
“起來說話。”
宋譽拉著我想起身,太後卻又突然發難,“她跪著。”
聽宋譽喚了聲祖母,我不動聲色地把宋譽的手甩開,望他不要不識好歹,別再牽連於我。
見宋譽站起來了,我懸著的心才落下。
四
“那件事情,你不許再插手。早已是陳年舊事,你何苦重新提及?難道你要向天下人昭告,你的父皇,這大梁的皇帝黑白不分,是個昏君嗎!”
太後的聲音嚴厲,想必周圍的人早就遣了下去,我的手中已經沁出了冷汗,這裏不是我該待的地方。
“可是錯了,不就是錯了嗎?那些蒙冤的人,就活該嗎?”
我隻聽得啪的一聲,入眼是濺落的碎瓷片。
太後摔了盞,怒斥宋譽,“譽兒啊譽兒,你最近是昏了頭。你認清你自己的身份,你是皇子!你要知道你的一舉一動關係到的可不止你這王府裏的,我們孫家是榮是損,與你也息息相關。”
“你枉讀了那麼多史書,我且問你,這世上哪兒有在位的皇帝說自己幹了冤枉事?你捫心自問,天下百姓是會覺得你父皇明君還是昏君?誅連九族,滿門抄斬,你說說看為何?”
為什麼?還能為什麼呢。
當然是斬草除根。不論對錯,總不會還有孤野鬼來說理吧。
我暗自腓腹不已,卻對宋譽高看了幾分。
“若是我…”
宋譽話沒說完,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兒,這大逆不道的話可不能說,這高門之內到處是耳目,萬一傳了出去…。
“看來還不算不可救藥,你若是想翻案,你就得坐到那個位子上去。”太後言語淡淡,好似這隻是件稀鬆平常的事。
我聽見一陣腳步聲,緩慢地,離我越來越近。直到停在了我身旁。
“抬頭。”
淡漠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抬起了頭,見到了太後的尊容。
很難想象我的臉色是多麼難看。
不過抬頭的那一瞬間,我看到宋譽的額頭在流血。
宋譽又喚了聲祖母,太後並不理他。
太後若單看麵容,隻會覺得她與平日裏見到的老母無差,可這渾身的氣勢,隻覺讓人看她一眼便會兩股戰戰。
“皮相倒是看得過去。叫什麼名字?”
“奴婢賤名雨蘭。”
五
我看見太後聽見我說完這句話後,破天荒地愣了一下。
“也好,就這樣就好。二皇子那邊已經有了兩子一女,譽兒你也加把勁,好讓你父皇高興高興。等來年也好去給你母後報喜。”
太後說完,就朝屋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眸好似大海一般深不可測,視線像海水一樣纏在人身上,讓人根本無法喘息。
等太後的身影消失,我才鬆了一口氣,裏衣已經全被汗浸濕了。卻又後知後覺,我與宋譽都未行禮恭送太後。
不過無妨,人都走了。
少說也跪了半個時辰,我緩緩起身,腳都跪麻了。
在站不穩的時候宋譽過來扶著我,他看起來有些慘,平日束得一絲不苟的頭發被砸亂,額頭還有幹涸的血跡,想來砸得還不算嚴重。
“抱歉。”
我笑了,這次倒不是裝的,我看向他,笑道,“王爺抱歉什麼,王爺也就比我少跪一會兒,還挨了砸,快快看大夫去。”
我拉著宋譽的手往外走,外麵已經變天了。來時的陽光明媚已經消失不見,天上全是厚厚的烏雲。
風雨欲來。
我想給宋譽找大夫,宋譽卻搖頭。隻是把我拉到他的院子裏去,簡單地讓我給他上了藥。
後來的雨下得很大,我十分後悔往日沒多出來轉轉,看看桂花。今天下了如此大的雨,花肯定都被砸落了。
那一夜我息在了宋譽的屋裏,他像個孩子一樣抱著我。
那夜雨太大了,宋譽的屋子都漏雨了。
六
我有一個秘密。
今天是八月十六,是我心上人的忌日。
我們分別在月圓的那一天。
院外的桂花林裏,小蝶為我搭了一個秋千。平日無事我便會去林子裏坐坐。
桂花還在開,這一批的桂花花期特別長,被雨打落了不久,就又開滿了。
我挑挑選選,剪了幾枝開得最漂亮的桂花,放在準備好的籃子裏。又親手做了桂花糕,一並裝了起來。
我提了籃子,換了衣服,給小蝶留了紙條,從側院悄悄出了門。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跟著我,所以我繞了小路。
這一處隻有我和我的心上人知道,我們倆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偶然一次外出踏青,發現了這一處梅林。
他會在這處梅林念書,我便在一旁吹笛。
可是入了花樓後鮮少有外出的機會,是我對不住他。
趕在入王府之前,我偷偷來此處給他立了衣冠塚,用我擁有的,他唯一的東西,一條繡著墨竹的手帕。
簡單地堆了一個土堆做墳,前麵再插了一塊木牌作碑。
碑上麵我用毛筆沾墨寫著:吾夫子鶴之墓。康平十六年八月十六日。
我將桂花與糕點放在碑前。都是我喜歡的。
子鶴向來沒有主見,我喜歡什麼,他便喜歡什麼。
不過信我沒錯,我的眼光不會差。
七
在梅林待到了日暮時分,倒是體會到了什麼叫落日熔金。
今天的天氣不錯,隻可惜梅林沒有開花,錯了花期。
我慢慢溜達著回去,在街頭巷尾亂躥。實在走不動了,才摸回王府去。
可是運氣不太好,從偏門進去的時候恰恰碰到了宋譽。
誰知他一個王爺,大門不走走偏門呢。
半月不見,宋譽又瘦了些,看起來有幾分病氣。
我一個做小妾的,總不能怠慢了主子,便先開了口,“今日我做了些桂花糕,王爺到我院裏嚐嚐去?”
宋譽點了頭,我們便一起往院裏走。我一路上盡想著,要是宋譽問起,該找個什麼樣的借口呢。
可是等宋譽吃完桂花糕,洗漱完歇在我房裏,他也沒問。
我們躺在一張床上,隻留下了床頭的一盞燭火。我都快入睡了,耳邊卻傳來宋譽喪氣的聲音,“清清,你會怪我嗎?”
他應該是問為太傅平反一事,我本是不願答的,但看宋譽的確可憐,還是忍不住答了。
“她嗎?不會怪你的。事兒又不是你做的不是嗎?你盡力了,她都看得到。她是個明事理的人對吧?”
我困得厲害,敷衍地像拍小孩那樣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睡了過去。
一睜眼,便是第二天了,宋譽已經不在了。
小蝶近日有些反常,我不愛出去,倒是小蝶愛出去,回來總能說一些雜亂的事兒討我歡心。
“小蝶,你怎麼不開心?”
小蝶嘴巴一癟,像是要哭。
“小姐,他們說皇上要給王爺賜婚了。”
我知道了,小蝶的“王妃夢”碎了。
為了安慰她,我又給她做了桂花糖水,加了她最愛的蜜餞。
用過晚飯,我便到了桂林裏蕩秋千,消消食。
我又想起了宋譽,真可憐。
愛而不得,萬事不由己。
八
小蝶的消息是真的,宋譽真的要有王妃了。
是鎮國將軍的女兒,李紗。
但我也想不明白,小蝶在聽說王妃是她後,反而又高興了起來。
那日聖旨送來的時候,沒想到還有我的一份,我被抬了側妃,這是天大的好事,小蝶卻還不滿意呢。
快要到宋譽的婚期了,王府裏全是一片紅色,我的桂林也被掛上了紅綢和小燈籠。
院子裏更是一片紅,屋裏的被褥也換了,還是鴛鴦錦被。
倒像是我成親。
我萬萬沒有想到成親那日當真出了岔子。
那日一早我任由小蝶替我梳妝打扮,還穿了嫁衣,蓋了蓋頭。我是抬的側妃,原隻需要在院裏靜等就行,卻不曾想傳了消息,王妃身體不適無法起身,要找個人替她拜堂。
我便被一頂小轎裝去了鎮國將軍府,急急忙忙地塞進了轎子。
我怕得很,今日皇帝太後都會來,萬一被治個欺君之罪,我就完了。
我在轎子裏是坐立難安,終於熬到了時辰,喜婆唱:“新郎到!”
我被接回了王府,簡直就像做夢一樣。拜堂成親的人成了我和宋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