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七,細雨霏霏。
孟子陶信守承諾,陪俞洄回到故鄉。
周正陽張洪珍夫婦的鄉村民宿,名為“歸野”。
白牆青瓦的二層小樓坐落於群山環抱之中,院前有一方池塘,屋後有幾畦田地。
屋外還有一處柴火灶台,取山間柴,烹田裏菜,炊煙嫋嫋升起,便是最質樸的鄉間野趣。
“喜歡嗎?”撐起一柄黑傘,孟子陶問。
“喜歡。”俞洄從身後摟住她,“像世外桃源。”
望去雨打青瓦落屋簷,孟子陶暢想道,“到了夏天一定更美,像你說的,‘山果熟,水花香,家家風景有池塘’。”
無限柔情在眉間,俞洄側首輕吻她臉頰,“夏天我們再來。”
孟子陶沒作聲,朝他微微一笑。
民宿有間中式書房,文房四寶俱全。
張洪珍聽說俞洄是漫畫家,便極力邀請他留一副畫作在正廳北麵的白牆上。
俞洄盛情難卻,孟子陶閑著沒事,也跟進書房。
七八歲被老孟逼迫練過半學期書法,她心血來潮展開筆墨紙硯。
略作思考後,祭出童子功揮筆潑墨,寫下八個大字——人間破事,去他個娘。
細品不對勁,“娘”字上畫個叉,屏一口呼吸筆走龍蛇。
旁邊俞洄挪眼一瞧笑出了聲,“‘人間破事,去他個爹’,我能問問哪些算‘破事’嗎?”
邊欣賞自己的傑作,孟子陶帶著調侃口吻回:“關你屁事和關我屁事。”
“你慢慢畫。”言畢,她揮揮衣袖出了書房。
等人一走,俞洄將她的墨寶小心翼翼折疊,收進大衣口袋。
晚間,周正陽和張洪珍用地道的農家菜款待兩個客人,佐以自釀的高粱酒。
把酒言歡聊得暢快,夫妻倆講述起起他們的愛情故事。
一表三千裏,互稱表哥表妹的周正陽和張洪珍,其實早已出了五服。
本來互不相識,前年春節回老家過年,趕上老母親那一支的遠房親戚溫居之喜。
喬遷酒席中,周正陽第一次遇見了張洪珍。
三層磚瓦小洋樓,耗盡張洪珍爹媽大半輩子積蓄,戶主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張洪珍的弟弟。
老兩口子省衣縮食心甘情願,盼隻盼寶貝兒子早日成家立業,為張家傳宗接代。
酒席辦在新房前的一片空地,席開六十桌,桌桌熱氣騰騰,鬧鬧哄哄。
周正陽不想也不願給主人家添麻煩,坐遠遠的,打算吃完就走。
十掛一萬響的鞭炮連成串,從新房樓頂垂下來劈啪作響,周正陽就在這極盡喧嘩裏,似有若無地,捕捉到了某種不和諧的聲音。
遠勝於健全人的聽覺告訴他,有女人在哭。
張洪珍躲在後牆角落。
哭自己是個女兒。合該輟學打工,任勞任怨為弟弟攢彩禮,到如今三十好幾還沒嫁人。
哭爹媽絕情。三層樓有她的一份血汗,卻沒有她的立錐之地。
爹媽說了,這房子是蓋給弟弟的婚房。
還說,將來弟弟結婚,就更沒有嫁不出的老姐姐賴在弟弟家過日子的道理。
從挖地基那日起,爹媽這些話便不斷被灌輸進張洪珍的耳朵,到最後新房落成,已經像地基裏的水泥砂漿一樣,夯實澆築於她心底。
一場啜泣,卻不僅僅張洪珍因為怨人怨己,而是當她忙前忙後張羅筵席之際,弟弟輕飄飄的一句話。
弟弟說,新房你想住可以,要交房租。
得知張洪珍的淒涼境遇後,周正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言不發。
看到她,他想起了以前的自己,天生盲障,曾經和她一樣多餘。
於是,他告訴張洪珍,不能總把抱怨的話掛在嘴邊,抱怨多了,也許會成為你生活的全部。
當晚天降瑞雪,張洪珍提著一瓶高粱酒,跪倒在他麵前。
她喊他表哥,說如果沒有他,她也許早已吊死在了新房的梁上。
讓他摸她的手,熱乎的,心也一樣。
兩個月後,周正陽突然接到張洪珍的電話。
她又喊他表哥,說她不認命,想換個活法。
周正陽在張洪珍的抽泣聲中,想了很久,想到了那個飄雪的夜晚。
最後他說,你來吧。
周正陽抿口杯中高粱酒,咂咂嘴,“這酒喝起來淡,後勁足。”
妻子張洪珍立時紅了臉,低下了頭。
悄悄地,將手遞進了丈夫厚實的掌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