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竹子枝頭會停留杜鵑的時候,仰臉便望見了蜆樹,層層樹冠在淡薄雨霧裏浮現出來,漫山都是鮮嫩的春綠了。
駐足在山坡上俯視,在灼灼湖光籠罩中的南方田壟反倒顯得開闊、毫無界限了。日光輝照,湖麵雖映不出彩虹的絢爛,但各馬的心已經染上長空中虛幻彩虹的光華,覺得大山都是脈脈含情的女子了。
湖光的白亮耀眼,使樹下的光影頎長且婆娑,但白光映襯了畔上飛絮如雪,讓南方如在月夜中似地使人感到清涼,這不也是因為湖的富足情趣與多愁善感嗎?各馬久久凝望著湖麵,時而因風起波紋而出現轉瞬即逝的暗影令他驚愕,那茫茫光中鑽出的黑暗雖連一刹那都不曾逗留過便消失了,但對於觀湖的各馬並不盡是徒勞的,他因絲縷陰影的乍現感受到了生命般的律動,好似湖中無形體的生靈也從冬月的明明皎皎中擺脫出來,散發著無限的奇妙光芒,因見到山上蒼鬆、蜆林、花苞與白鳥而在風吹時驀然跳躍起來喝彩。
因白布似的湖泊而出現這般真實的臆想是珍奇的,各馬固然不知該去詠歎些什麼,好似他此前盡是盲目的,從未見過這樣完全異乎尋常的美,有著生命力的體現。那麼這是否能夠指代一種因從迷失中窺見道路的複雜心境呢?那大概是一種敞亮的境界吧。
各馬轉而看向林海春紅,兀地從潔淨無瑕轉入五彩繽紛中,即便湖麵上的刺眼光芒在眼中留下了經久不散的幻影,仍不可遮住最富麗的花從與雅素自然的新綠色,他的內心被牢牢攝住了。
遙遠處層疊的山巒顯出了不一樣的色彩,從足下滿是墨畫鬆濤的山向稍遠處看去,那方的山上竟是紅楓與金枝槐的瑰麗色彩,與眼底的濃綠和更遠處高山上的白雪黑岩相較,誠然那紅與金黃色自然是更溫暖與更具春意的,但這綠茫茫的大山有種獨特的悠悠韻律,使人不似看到色彩那般歡欣,而是變得愈發安寧沉緩,心中的冗雜情緒也沉澱成散發出新葉香氣的綠了。無限的綠意看得久了,內心在早些時候生出的興奮也宛如被墨綠的巨大窟窿吞噬了,就在整個心神都險些墜入孤寂荒涼的意境中前,幸而目光遊蕩過的荒草地上開了枝拔群的黃花,各馬驚醒了過來,猛地一抬頭,又將白雲看作了火紅的霞。
天上還掛著一顆明亮的星星呢。
說到底,這孤寂的山綠雖有著十分可怕的力量,但仍不如體貼、溫暖、活泛的陽光的情感,還有什麼色彩會比落在眉間的春陽更引人歡欣呢?就這麼,各馬麵朝紅霞看了一會後再低頭,竟覺得冷峻山林極其缺乏安全感,而早前因綠海而生出的安寧恐怕也是山的欺騙,為了讓人懷著寧靜無神的心情迷失在大山中,化作生養植株的肥。啊!那麼自己猛然的驚醒,是因為自己內心的警覺抑或黃花的憐憫吧。無論如何,各馬都覺得這綠林是充滿罪孽的了。
各馬才察覺自己嗅見了濃鬱的泥土香,聽見了多石小溪的涓涓水聲,再也耐不住心底的情緒,朝兩畔開滿白花的溪流跑去。才到半路,褲腳就已然被露水打濕透了。
各馬合衣跳進了長著水荇的溪水中,衝洗著渾身的沙塵,久違的清澈流水的觸感令各馬滿心歡喜。河邊開滿了白常花,馥鬱的香味招來了蜂與彩蝶,嗡嗡地響個不停,兩隻鵝黃色的蝴蝶成對地從花瓣上飛了起來,忽地相互飛遠,然後又忽地飛到一起纏綿不止,各馬用雙手舀起一捧水灑向花叢,於是白常花叢中驚出了無數的蝴蝶,各馬仰起頭看著,斑斕的蝴蝶群盤旋在藍色的天空裏,穿行在過膝的草叢中。各馬尚說不清是翩飛的蝶與河畔的花叢哪個更美,而蝴蝶早已落回肥碩且潔白的花瓣上。洗淨了身子的各馬躺在河邊不遠處的樹林的陰影裏,望著蔥鬱碧綠的枝葉,和煦的陽光穿過縫隙落在他的額頭上,溫暖得像是美麗公主的吻。
他小憩了半個時辰,醒來時才感到饑腸轆轆,隻好爬到樹梢向周邊張望,尋找著去往錫瓦城的路,若是運氣好,也許還能找到一些充饑的食物。
北麵的山上也長滿了高挺的蜆木,樹冠片片相連,正若綠色的海。各馬找到的唯一一條小路也隱在了那片蜆木林中。
各馬回過頭,眺望著自己行來的方向,自己剛才立足的山坡上開滿了南安花,他看不見方才的草地,隻能看到在那片天空裏,又一次揚起了漫無邊際的滔滔狂沙與龍卷,看到這幅景象的各馬本能地屏住了呼吸,他忘記了自己已經身在其外,又想起了那在風沙中灰蒙蒙的天空與灼熱的陽光,還有沙中的枯骨與枯樹。
蜆林深處響起了牧羊人清脆的鞭響,“啪!”的聲音在山間林海中回蕩,發情的鳥兒從綠海中或縱直向上,又或飛向四麵八方,嘰嘰喳喳的鳴叫隨著雙翼的撲騰聲遠去,這足以驚醒了各馬,他坐在樹椏上自嘲地笑著,朝著沙漠的方向揮揮手,一個跟鬥翻了下來。